横滨。 这是一座距离东京极近的城市, 蒸汽火车穿过隧道、驶过桥梁,花费三个小时就能抵达。 也正因如此,横滨的建设比较繁华。 《新民丛报》报馆内, 梁启超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 已经过了黄昏时分,横滨的夜渐渐降临, 海风从窗缝中吹进屋,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凉意。 说是报馆,其实只是办公室, 《新民丛报》开办没多久,印刷都得委托其它报社。 这时,门被推开, 蒋国亮走进来,低声道:“任公,咱们的报纸卖得非常好,鹤卿拍来电报,说是极受欢迎呢~” 梁启超并不惊讶, “当然会卖得好了。别忘了,谁是主笔。” 这话听着很狂, 但梁启超在当下的中国确实有此地位。 而且,他因为思想温和,主张保留皇帝的权力,受到了清廷中宪政派的欢迎,所以出版报纸刊物受到的阻挠不大, 何况办报的地点在日本横滨,也算是出口转内销。 梁启超真正担心的是, “《蝇王》的呼声如何?” 蒋国亮摇摇头, “暂时没……唉……我直说吧。《蝇王》是白话文章回体,目前只连载了两章,剧情还没展开,再加上以日本为背景,自然会被人认为啰嗦絮叨。” 梁启超皱眉, 本想说“愚不可及!”,但又觉得自己没那么说的立场。 因为他看过全文,知道《蝇王》是惊世骇俗之作, 对不知全貌的人则不能过于苛求。 蒋国亮叹气, “《蝇王》无疑是极好的。只不过,大众能看懂吗?” 梁启超不由得笑了, “你说,读书人算是大众吗?” “这……” 蒋国亮有点儿懵。 梁启超继续道:“《蝇王》是写给读书人看的。我可以预言,这部在普及启蒙思想上的作用会超出预期。它将来必定以‘中国第一部白话文’的名号被人反复提及。” 蒋国亮沉默, 过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说道:“之前明明就有白话文了。” 梁启超笑着摆摆手, “文言文和白话文中间夹了个叫‘白话文言’的东西。” 他想了想,举例说明: “就说《水浒》和《三国演义》吧。前者偏向方言白话,从里面的骂人俚语便能看出;而后者则是半文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从对人物的称呼中可以窥见一二,比如‘操’指的是曹操,‘绍’指的是袁绍。而《蝇王》呢?有这种情况吗?” 蒋国亮沉吟, 正如对方所说,《蝇王》是彻彻底底的白话文写作,是颠覆性的。 他本就敬佩陆时,此时心中对陆时的景仰更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聊着,忽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开门!” 说的是日语。 梁启超不由得诧异,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蒋国亮, “你请了客人?” 蒋国亮也很懵, “没有啊……我去开门?” 梁启超摇头, “先等等。” 躲避追缉的那段日子,让他产生了一种野兽般的敏锐,本能地察觉到来者不善。 果然,不出所料, 听到屋里没人回应,外面的人恼了, “八嘎!开门!” 砰—— 门被踹了一脚。 梁启超这几年别的没学会,逃跑却是第一流, 只见他敏捷地撕扯窗帘,布匹发出碎裂的“滋啦滋啦”的声音。 蒋国亮:??? “任公,您这是……” 梁启超恼火, “别在那儿发呆了!还不帮忙?” 蒋国亮“啊?”了一声,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上前搭把手,同时问道:“咱惹事儿了吗?” 梁启超很无奈, “你怎么跟没经过事的顽童似的?咱越是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儿,越说明咱惹的事儿很大!伱说说你……唉……真是,怎么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蒋国亮:“……” 好像懂了,但又好像没完全懂, 如懂。 两人正手忙脚乱, 结果, 砰—— 身后又是闷响。 房内瞬间冲进了几个日本浪人。 为首的那人穿的和服, 他动作迅捷,眨眼便冲到了梁启超身边,双手如闪电般地抓住梁启超的双臂,随后轻轻一扭。 “嘶……” 梁启超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体被牢牢地控制住。 他感觉到对方用膝盖顶住了自己的腰, 这种局势下,可不敢乱开腔。 他问:“你是谁?” 对方轻描淡写地一笑,说道:“鄙姓平冈。此次前来,是希望贵报暂停对《蝇王》的连载,时间不长,一年就可以。” 平冈的语气像是在打商量。 梁启超懵了, 还以为自己又招了什么捅破天的麻烦, 没想到, 就这!? 他不由得好奇, “平冈先生,能告诉……唔……先把我放开好吧?” 平冈一愣, “抱歉。” 竟真的转头松开了梁启超的手臂,随后道:“蒋先生有什么想问,尽管说。” 梁启超一阵无语,指指蒋国亮, “他才姓蒋。” 平冈满头黑线,  ̄□ ̄|| “那你就是梁先生了。” 梁启超点头,十分不解道:“平冈先生,为何不希望《新民丛报》连载《蝇王》。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说啊。” 平冈摆了摆手, “你不懂。” 说着,他丢了一份《读卖新闻》过来,说道:“你看头版头条。” 梁启超的日语读写水平还算过得去, 没多久,他露出不屑的笑容, “这篇书评不值一驳。” 平冈瞬间火了, “你说什么!?” 梁启超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在书评上找线索,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作者名—— 南面而听天下。 艹! 心里一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 这特喵竟然是明治写的。 平冈说道:“梁先生,天皇陛下对《蝇王》极其看重。所以,我等希望它能暂时成为日本国之专美。” 梁启超明白了, 眼前这帮日本人,明显是右翼、是保皇党。 就是他们的脑回路很奇葩, 天皇写了一篇书评,然后《蝇王》的中文版就不能连载了? 这两者有联系吗? 《蝇王》又不是明治的妃子,被宠幸就不能让别的人享用了, 书籍和知识是大家共有的! 梁启超看了眼旁边的蒋国亮, 后者此时也正在皱着眉头沉思,似乎是没想明白平冈的行为逻辑到底是什么。 在日本生活得久了,他们都觉得日本人的思路奇葩, 但今天的事过于出格, 属于小刀拉屁股—— 开了眼儿了。 梁启超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平冈先生,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你看是不是……” 平冈直接打断:“我不看!” 梁启超:“……” 心里直接问候对方八辈祖宗。 蒋国亮说道:“平冈先生,《新民丛报》虽然在日本出版、印刷,但作为汉语报纸,其销路主要是中国。这有什么影响吗?” 平冈“额……”了一声, 似乎是被问住了。 但很快,他摇摇头, “不行就是不行。” 蒋国亮:“……” 在心里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平冈说道:“两位,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你们就别如此坚持……” 话才说了半截, 哗啦啦—— 外面又冲进来了一堆人。 他们都穿着制服,外面披着带兜帽的军用雨衣,领章上绣旭日章,手臂上缠着白底红字的袖章。 这是日本陆军宪兵的打扮。 一瞬间,平冈为首的几个日本浪人都紧贴着墙壁,站得笔直, 他们同时鞠躬,中气十足地喊:“嗨!” 宪兵队长被吓了一跳, “你们是谁?跟你们说话了吗?‘嗨!’什么‘嗨!’?” 房间内陷入寂静, “……” “……” “……” 梁启超头疼, 豺狼刚走,又来虎豹。 这帮宪兵不会是要查封《新民丛报》的吧? 只见宪兵队长环视了一圈, “哪位是梁先生?” 梁启超上前道:“是我。” 出乎意料地,宪兵队长朝他行了个礼,说道:“梁先生,贵报以教育为主脑,持论务极公平,亦有优秀连载,希望能继续坚持。” 说着,他环视一圈, “没有印刷厂吗?” 梁启超懵了, “没……没有。” 他是见过大世面的,说话本不该磕磕绊绊, 可今天的事太过出乎意料。 宪兵点头,说道:“印刷机还是有必要……” 旁边的平冈听不下去了, “不对!这不对!陛下已经发表了书评,怎么可以再让《蝇王》用别的语言发表?” 宪兵队长冷哼一声, “真是聒噪!谁告诉你那篇《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是陛下的书评了?你要说是,请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就是大言不惭、冲撞皇室!” 平冈被喷得无话可说。 反倒是蒋国亮,小声道:“平冈先生刚才提到过《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吗?” 宪兵队长:??? 平冈:??? 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梁启超瞪了蒋国亮一眼,小声道:“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蒋国亮老实闭嘴。 宪兵队长又看了眼那边战战兢兢的平冈,说道:“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平冈恭声道:“我只是仰慕《新民丛报》,所以来拜访。” 宪兵队长把脸一板, “你会汉语吗?” “啊这……” 平冈语塞。 宪兵队长心中明镜似的,大概能猜出对方是个右翼分子, 来《新民丛报》报馆,所为必然是《蝇王》。 他靠了过去,压低声音, “中国有个词叫‘不打自招’,你懂不懂?” 平冈面露疑惑, “您的意思……” 宪兵队长皱起眉头,说道:“现在,任何对《蝇王》的动作,都有可能让人联想到陛……那篇《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你明白吗?” 平冈了然, “我懂~我懂~” 他想到了《朝闻道》集被封禁的事。 原来,明治天皇=尼古拉二世, 沙俄就是日本, 日本就是沙俄! …… 东京。 东京帝国大学。 众多帝大生聚在一起,讨论着《蝇王》,以及那两篇书评, “写得好!写得真好啊!” “你们看这一段,‘野兽派有什么原罪?他们的残暴就是原罪,他们的兽性注定了这不配称之为一种文明’。” “是啊,振聋发聩!” …… 气氛热烈非常。 不远处,几个黑龙会的日本人正看着这一幕。 为首的自然是头山满, 在他右手边,则是内田良平。 此时的内田良平还只是黑龙会的第二把交椅,仍要唯头山满这个老头子马首是瞻。 头山满紧皱着眉头,的前额仿佛被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说:“这不好……这可不好啊……” 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周围的人没有搭腔。 头山满见自己的话掉到了地上,心中微微有些不满, 但他没有发作,继续道:“浩太郎那边怎么样了?” 平冈浩太郎,典型的右翼激进份子, 有趣地,内田良平是他侄子。 平冈浩太郎此人行事很有日本人风格,喜好独走。 1905年4月,日俄战争以日本胜利告终后,他乘战胜余威会见了当权人物—— 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 他知道奕劻对俄友好,便说:“我知道清廷内有人妨碍中日关系,对待这些家伙不用多虑,我无需动手,派个人来就可以立即将他打杀。” 这一席话,吓得奕劻汗流满脸。 按理说,这种直接的人身威胁根本不配被当成外交,偏偏日本情报界将之视为民间大使的豪放美谈。 足见当时的日本有多魔幻。 内田良平说:“叔父还没传信过来。不过,我实在想不出理由……” 话音未落, “八嘎!” 头山满用呵斥打断,随后道:“你还不明白吗?《蝇王》就是一株毒草!” 他的目光扫向那些帝大生, “你看他们兴奋的模样……如此下去,陛下威严何在?” 内田良平看向头山满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心想, 天皇陛下所写书评被人打得体无完肤,这是赤果果的事实, 掩盖得了吗?! 他说道:“会长,我明白您的担心。可您应该知道,《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小事》并非陛下所写。” 头山满听了脸黑如墨, 这种话能骗得了谁? 也就糊弄糊弄那些刚刚识字的老百姓罢了! 就比如东大的这些学生, 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对孰优孰劣、孰对孰错都是有计较的, 天皇陛下的威望会逐步受损! 头山满冷笑, “哼。” 甚至懒得反驳对方。 内田良平继续道:“而且,做那种事不会适得其反吗?我听说,俄国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曾经对Lu的实施封禁,可最后的结果,实在不尽如人意。” 头山满回道:“日本是贫弱的沙俄能比的?” 一句话怼得对方说不出话来。 他又道:“有些决策上的失误,我们有必要帮助陛……帮助做出纠正。就比如这次。我已经计划好了,中国人的报纸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那个《杜鹃》。” 内田良平在旁边听了,都觉得可笑。 他刚要说什么, 就在不远处,学生堆中又爆发了一阵欢呼, “《杜鹃》竟然加刊了!而且,全都是《蝇王》的书评!” 头山满脸色铁青, 这才两天,《杜鹃》竟然就新发了一刊。 几人侧耳聆听那些学生仔的对话, “这篇写得好!‘天野桂一作为领导显然不合格,他不掌握生存所需的技能且遇事没有主意,只关心火堆和海螺。而在荒岛求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跟陛下……咳咳……跟《读卖新闻》的那篇一样的观点啊。” “不是。这篇书评也批判了五岛。” …… 内田良平嘀咕:“这不挺好吗?那些书评也有支持‘南面而听天下’的观点。” 头山满冷笑, “表面支持罢了。这种将自己真实意图掩藏起来的文章才更加值得警惕。” 内田良平:“……” 对方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顺从他呢? 头山满继续道:“要想办法将《蝇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内田良平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他说:“这很难。” 头山满不爽, “难?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做!” 内田良平叹气, “会长,您别忘了,陆时是大英的爵士。他已经明确表过态,这部《蝇王》除了汉语、日语,还有其他语言的版本,咱们能阻止《蝇王》在欧洲发行吗?” 头山满被这句话给点醒了。 因为天皇陛下犯糊涂,在国内阻止《蝇王》都费劲呢,何况是欧洲? 他十分郁闷, 自己一心向国,明治倒好,翻过头来拆台,装鸵鸟说“南面而听天下”不是他, 骗傻子玩呢? 头山满陷入沉思, 自然而然地,心头涌起了一个想法—— 威胁陆时。 连李大人他都敢行刺,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陆爵士。 当然,头山满不可能真想搞刺杀, 弄死大英的外籍KBE,真把英国人惹毛了,战争不太可能发生,但黑龙会有很大概率被连根拔起。 不作死就不会死, 还是别作了。 头山满仔细想了想,问内田良平:“陆爵士什么时候离开东京?” 听到这话,内田良平便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但他故作惊讶, “会长,莫非你准备……这不好吧?毕竟章先生刚得了陆爵士的游说,愿意在我们的会刊《黑龙》上发稿,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头山满白对方一眼, “你懂什么!?” 随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嘀咕道:“对了,还有章先生,我可以咨询他啊。” 听到这话,内田良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自己的引导果然起了作用。 他看头山满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扑火的飞蛾。 现在,只要按计划把消息透给英国驻日大使亚历山大·布坎南,头山老头就距离退位让贤不远了。 头山满却不知自己已经中了圈套, 他叹了一口气, “确实不该那么搞。否则,日本不成沙俄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