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远去。刘安世笑道:“端王殿下考虑得确实周到。” 王爷和大臣不能有交集,否则算是犯下了大罪——尽管刘安世也许不能算在这里面,被捉住了,马上就能将他恢复大臣身份,然后重新送去治罪,轻而易举地变成真正的死罪,干脆利落。有明文规定的法规倒是还有余地,可约定俗称的东西,却总叫人非死不可。 赵佶笑了笑:“我是胆小罢了。刘伯伯,请随我来。” 赵佶在他之前往里走,像是这里的主人。 门静悄悄打开,两边仆人纷纷朝他行礼:“端王殿下,快快请进。” 等刘安世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齐齐地跪下去。 刘安世有一些吃惊。他左右看着两边仆人,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的时间停滞了两年,在此之前的事情已经渐渐淡忘。 他又往前一看,他昔日最信任的三个家奴,一人持剑,一人持刀,一人持钩,站在那里,毕恭毕敬道:“老爷,欢迎回家。吴剑、吴刀、吴钩三人,在此恭候多时。” 刘安世诧异道:“是你们?你们一直都在么?” 吴剑道:“不是的。” 吴刀道:“原本家里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最后还被砸了,大家已经各奔东西谋生计,但是都不曾离开汴京城,顺便找了个废弃院落安顿下来。就在昨晚,偶然听说天牢被劫,我们一想,一定是老爷要回来了,因此连夜聚首在此。” 吴钩道:“我们花了一晚上时间重新修整了院落,虽然还有待修整,但老爷住在这里还是安全的。即使有什么危险,我们也会保护好老爷,您请放心。只是,我们没想到,正准备来找老爷呢,端王殿下就率先找到了这里,倒也是好事,不然我们还担心去哪才能找到老爷呢!” 听到这里,赵佶嗤地一笑,道:“谁让我爱听八卦呢?汴京城的每一块地方,我都了解些,听说刘伯伯的大院落没了,他家里的仆人们也散了,可是有人想请他们去自己家做事的时候,他们又拒绝了,只忠于自己原先的主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你们也非常可信,在这里碰面比在我家碰面要安全得多。是这样吧,嗯?” 吴钩道:“我们愿意为老爷做任何事。” “是吗?那就好。”赵佶眯起眼,又向刘安世道:“我没找错地方吧?刘伯伯。” 刘安世点头道:“是。这些人确实跟了微臣几十年。” 于是赵佶淡淡笑道:“那太好了。” 刘安世那时没看出赵佶眼中隐约的锐利的刀光。 叶朗星刚当上捕快的时候,对于自己的未来颇踌躇满志:师从曾经的“江北第一剑客”,手持一把“未央神剑”的大侠客魏凌云。师父有这样辉煌的成就,做徒弟的也是脸上有光;当然,仅限于拜师的时候。 多年以后,叶朗星才知道,拜入门下时有多光芒万丈,出师时候就有多大的阴影笼罩,简直密不透风。 江北第一剑客的徒弟,居然仅仅当了个捕快,而且是在师父的亲手安排下,那可真是奇耻大辱。忤逆师父的意愿似乎很不好,毕竟把无父无母的自己拉扯大不容易,于是叶朗星硬着头皮去了。 师父真的很不给面子,叶朗星一度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积蓄有后台,十八岁的第一天,叶朗星和一群无业人士一起穿上了衙役的黑衣服,成了一群看似铁面无私,实则乱象频生的官府编外人员,名声也不很好的捕快中的一员。 也不知道师父安的什么心。如果说要他当捕快,大可不必特意委托人给自己安排,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有在招募的,只要不是江洋大盗,没有过往犯事的记录,真是给无业人员的最好安排——也不用特意让人去卖命。 叶朗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非得从这样的底层做起。底层的记忆他不是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是亡失了,可流落街头的画面还是常常在梦里浮现,清晰得吓人。 “你的经历和你的性格,注定了你是最适合当捕快的人。让你从底层开始往上爬,是为了让你更能体察民间疾苦。——懂吗?” 叶朗星用力把自己的白眼咽下肚,勉力一笑:“师父,您对我有什么误解?瞧我这吊儿郎当的样,能爬得上去吗?要是您想借机惩罚我,您直说嘛,非要暗暗地跟我较劲,别以为我不知道,您跟人说了,除了汴京的衙门,别的地方您都暗地里通了气,我只能待在这,给柳大人卖命。师父呀师父,您怎么老是把心思放在这种地方呢?” “柳大人品德高尚,为人公正,是汴京城的一杆秤,跟着他,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正因为知道你会这样想,师父才让你当捕快。你只有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名正言顺地获得你想要的东西。” “我得不到。照您的安排,我永远也得不到。”叶朗星直截了当地说,“何况,捕快的身份地位,您也是知道的,每月的俸禄还及不上您一坛酒钱,虽然您也不让我喝……师父,我知道您教我的那些道德标准,但是,我是真的喜欢钱啊!可您呢?把我赚钱的门路都堵上了,只剩下这一条。” 师父问:“那你想做什么?” 事已至此,不能挽回,反正再怎么反抗都没用了。叶朗星想了一想,大胆开口:“说真的,您要是不管我,指不定我就当一个大盗去了,劫富济贫那种。” 他等着师父把自己大骂一顿——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 师父只是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么说,只能说明你不够成熟,不够现实,既然觉得有钱人都是恶,那么你的追求就是向恶吗?将他们罪恶的源泉夺来,你也未必会去救济别人,自己独享了才是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个更危险的角色。师父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的。”师父眯眼一笑,“所以啊,比起憎恨师父不懂你,不如憎恨师父太懂你,说到底,是你太不会掩藏自己了,如果让你做个伪善的人,只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穿帮呢,我的宝贝徒儿。” “捕快不是伪善的人吗?” “错。从当下来看,捕快是完全恶的人。正好,你恶得浑然天成。” 不但没吵赢,还被气得半死。就这样,叶朗星当了捕快。 刚一上任,他就协助调查一桩无头尸的悬案,硬是凭借自己的死皮赖脸,把十几年前的秘密也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他对于汴京的每一寸地都熟悉到了闭上眼睛就能找到的程度,什么地方有异常,他清楚得很;而对于凶手,他更是能够准确揣摩到他们的内心活动,为谋财而害命,这些道理叶朗星都懂,非常懂。 彼时他还是个戾气很重的少年,莽撞且勇敢,遍体鳞伤都在所不惜,求胜的欲望使他几次死里逃生。只是他的心依旧是不善的,他对于犯人是有着奇异的亲切感的,一直到亲手押送犯人到大堂上,他依然带了同情和怜悯,只有行刑的时候例外。 死亡的代价惨痛,让他有一种深沉的难以消化的恐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拒绝出门抓人,因为同样惧怕自己的死亡。 从抗拒中挺过来是一个异常痛苦的过程,他憎恨一切,甚至憎恨自己的师父,直到师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时候叶朗星才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到那个时候,生与死似乎也失去了意义,他不再是不能死的人,而是该死时就会死的人。 彼时他已当了七年捕快。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喊一声叶大捕头,似乎他是正义的化身。 只有他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不在乎了。 完成一次任务,就是逃过了一劫。为了庆祝自己还活着,叶朗星会睡上一整天,烧一堆柴火,开了窗防止被熏死,再拉上窗帘,遮天蔽日,暗夜无星,谁也不能打扰他享受这唯一安全的、宁静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使他平静使他快乐,使他回到小时候,第一次在大屋子里睡觉,不用担心睡到一半被人赶走,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两夜,睡得掉了好几斤肉。 这一次他却被打断了。小捕快门来敲他门的时候,他正梦到漂亮姑娘,刚一伸手就没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想醒得真不是时候,再一定神,又是一阵的敲门声响起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梦是被人为地打断了。 他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下床走到门口,开门的时候,依旧有些神志不清。门看上去都是扭曲的,开了好几次都没有拧到把手。在急促如雨的敲门声中,他最后一次朝门把手按下去,终于是够着了:“啊……有什么要紧事吗?” 冷风一吹,叶朗星清醒了三分。他以为自己会大发脾气,结果没有。他突然觉得很悲哀,当休息的底线都被侵犯了,他居然一句怨言都没有,一点气都没有生,反而关心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来。 门朝里一开,四个少年被门内的热气扑了脸庞,冻青的脸被扑上粉红。他们站在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大捕头站在他们面前,衣服刚睡醒的样子。 叶朗星打了个哈欠:“我在睡觉。有什么事吗?” “叶大捕头……”边驿眼神移开去,“你不穿衣服不冷吗?” 一丝不挂的叶朗星给了他们很大的视觉冲击,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是瘦高结实,肩宽腰细胯窄腿长,从上到下没有一块肉多余。 ——叶朗星一时之间不知该关门把他们晾在外面,还是大大方方邀请他们进来。想了半天,他说道:“在什么地方?你们先过去,我一会赶过来,行吧?好。” 谁知道是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啊,他听到小捕快们的转述的时候这样想着。 然而事情虽是小事,却有可能是巨大时间的冰山一角,这是他办案多年形成的直觉——若是遮遮掩掩,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况是涉及同门师兄的事。王烈枫是师父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之一,许是不常看见,因此总是念念不忘,把驻守边关的王烈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每次他去看师父,总是免不了要为王烈枫点一百个头。 王烈枫确实厉害。武功高强的最高境界不是私人恩怨,甚至超出了江湖的范畴,而是去战场上保家卫国,冲锋陷阵。 他叶朗星姑且还是怕死的,小气的,而王烈枫不存在这些缺陷,他简直是至善至美的。非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可能不顾及自己的感受,总是为他人着想算是一点,尤其是他那刁钻古怪的妹妹,王烈枫更是对她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在她还小的时候,王烈枫就把她抱过来,叶朗星想逗逗她,结果小姑娘一伸手,拔掉了他三根眉毛,痛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王烈枫这次回来却出了事。听说他犯了事,被关进天牢,而此刻他是逃出来的。即使争分夺秒一分钟也不浪费,他也首先会回家一趟,而不是来这里与申王喝酒聊天,针锋相对,几乎要大打出手。 除非是关于他的妹妹。 除非他回过家,却发现出了什么事,故而来找赵佖算账,才会有刚才那样的画面出现。 究竟是什么事,他能否顺利解决,又为什么拜托他将这个会给人看病的小姑娘保护好呢?…… 叶朗星困得眼皮沉重,快要走到自己家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庭院里,传来了兵戎相向的声音,刺耳得消除了三分的困意。 他揉揉耳朵,转过头去,却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情。 多管闲事很容易招来麻烦的,他想。平时管的事情已经足够多,闲事就交给江湖侠客们去吧。 然而叶朗星身子刚过去,兵器的巨响再次扬起。此时恰逢叶朗星打了个呵欠,嗡嗡的耳鸣堵住了声音,只不过让他以为这个哈欠更加深沉,因此这一短时间内的交锋,他并没有注意到。 叶朗星突然觉得自己刚才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他确实忽略了这件事:边驿的功夫也算了得,可是刚才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不会武功的人一样,被动地被攻击和被救。不是走神的原因。论走神,他整个人的状态就是云里雾里,唯一的区别是武功水平的高低,也就决定了出手时候的结果;两个不速之客的实力比边驿强,边驿如果不轻敌,也许可以抗住,然而申王又远超过他们。王烈枫又专门托他护着人。叶朗星只能希望边驿比自己想象中强一点了——也许他是个隐藏的高手——哈,怎么可能? 而刚才的那几声巨响,则来源于刘安世的府上。 一年轻男子手持两支铁制判官笔,一上一下,一横一竖,可攻可守,浑身肌肉紧绷,眼睛死死盯着刘安世。刘安世被判官笔敲到肋骨,一时痛得不能活动,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赵佶走过去扶着他。 他的手是青白色的,死灰色的,堪比这房内的墙壁,上面有着年久失修的浅色裂纹。 与其说他是猎捕者,不如说是来索命的厉鬼:他身着深色官服,领子袖口是泛灰的苍白,衣服整体呈现浓郁的墨绿,那绿色太暗,暗得近于灰黑,给人以压抑感;而除此以外,在这件衣服上,还有喷溅状的深红,一片一片,叫人无法将目光从上面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