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童贯走了,赵佶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但这并不是由紧张变为愉悦,而是有一种彻底地垮掉的疲惫。他汗湿重衣,冰凉彻骨的感觉浸透全身上下,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瘫坐在地,回头看着林惊蛰的尸体,道,“我们把木先生好好安葬了吧,苏灿。” 苏灿倚在门边朝他看了一眼,复又转头望着地面,笑道:“端王殿下不先休息吗?深更半夜的,又没有休息好。对了,童公公走了哦,马车跑得很快,是朝着皇宫里去的,你大可不必担心的。” “不是这个原因。”赵佶虚弱道,“我只是歉疚。” 苏灿嗤地笑了一声——或许不是笑。他淡淡道:“留着以后再忏悔也不迟——” 他话音未落,赵佶便听见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而来,猛一抬头,王初梨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初见她时的雪白的衣服早已经被血污沾染得一塌糊涂;她的表情憔悴又凶狠,她走到赵佶身前,赵佶看见她的胸口不停起伏,越是接近林惊蛰,她的表情就越是不受控制,眼泪刷地落下来;但她的目光只在林惊蛰处停留了一瞬,紧接着便落到了他的身上,还没等到赵佶反应过来,王初梨膝盖一抬,腿一旋,朝着他的胸腹就是猛然一踢,力量在半空中迅速爆发,仿佛一口烧得不能再烈的酒强行灌入他的胸腔,辣得他一时之间闷住;下一刻,他整个人被踢得往后飞去,一口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直到他跌回地面,才终于反应过来:“好痛!” 然而王初梨并不觉得解气。她看着赵佶的时候,眼中烧着愤怒的火焰,这一团火堪比苏灿使用他那不可思议的火焰术的时候那样的剧烈,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倾泻,不可抑制,她一边朝他拳打脚踢,一边怒喝道:“你害了我哥哥还不算,连林惊蛰的女儿都不放过,你究竟有没有心啊,你这个魔鬼,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赵佶正要说话,一阵哀恸往上涌,他语塞说不出话来,心想就任凭她拳打脚踢算了。可是她下手太狠了,赵佶才产生这个想法,就被王初梨掀翻在地,她跪骑在他身上,猛地一撑他的下颚,赵佶疼得猛吸气,险些咬到舌头;她又锁住他的咽喉,右手往腰间一摸——竟摸出了她的弓来! 王初梨将弓抵在他的额头上,恨恨道:“去死。” 苏灿皱了皱眉。苏灿此前之所以未曾出手,是因为他也觉得大概王初梨不会下狠手,直到听闻机关的“咔”的一声,弓蓄势待发,他才发觉王初梨是动了真格的愤怒。自控克制伴随着他此前的人生,即使再有情绪的起伏,苏灿也不会冲动到要将一件事猝然斩断的程度,对于这样不可控制的人,他总认为他们与兽类别无二致。王初梨的行径是他所不能够理解的,是超出合理的范畴的,是与他在规矩森严的高贵的皇宫里所遇见的完全不同的思维和动机,这才让他没有反应过来。 伤害到赵佶的都得死。苏灿内心是这样想的。尽管王初梨是王烈枫的妹妹,王舜臣的女儿,“规矩”也是不可改变的。他眼中开始烧起火来,半空中的零星光屑汇聚成细细的线,互相缭绕着然后猛一下绷直,一支箭对准她的后脑勺,在她的箭脱手之前会激射而去。 赵佶开口道:“初梨妹妹……你觉得杀了我可以好受些的话,我不反对你。但是你可不可以再等一等,等到我将皇上救回,等到我打败我的哥哥申王赵佖?那时候,你再杀我,好不好?” 王初梨愤恨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亲眼目睹你导致的家破人亡,无可挽回,你是还想借机将自己撇个干净是不是。你空口无凭地向我承诺,只不过是想趁乱逃跑罢了。我等不起任何人,我脾气可不好,谁惹了我,我就要以牙还牙地还回去,更何况是对我最亲密的人。” 赵佶叹了口气。这让王初梨更加愤怒和委屈。赵佶感到她的手发颤,抬头一看她居然在哭。赵佶讶异,思来想去,大概是她觉得委屈。于是赵佶道:“初梨妹妹,这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这是王大将军与我的共同意愿,也是拯救皇上和保全自己唯一的途径。” 王初梨一愣,坚持道:“哥哥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么多的选择,他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最凶险的一条,他又不是疯子,他也要活下去的啊。你说他没有被你控制,我才……我才不会信。”她的手在剧颤,而哥哥不在身边,她又无法求证。 赵佶仰头道:“相信你哥哥吧,初梨妹妹。他不会有事,他也必须进宫,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我自知做错的,到时候会弥补你,你要我的脑袋,我也给你。你要是等到那时候还想杀我,我就成全你好不好?在此之前……在此之前,饶我一命好不好?” 王初梨沉默地看着他,她的眼里有着极为抓人的机警。她低声道:“你的嘴里到底有没有真话,赵佶?” “有啊。如果你觉得我对童公公说的都是假话的话……”赵佶缓缓笑道,“我觉得你又美又聪明,你觉得是不是真的?” 苏灿率先松了一口气。紧张气氛似乎消除了。他的余光不再往里面瞥,但是下一瞬间他意识到,王初梨的动作依旧没有改变——箭矢依旧顶在赵佶的额头上。 “我不知道。”王初梨淡淡道,“我说我要杀了你,你觉得,是不是真的?” 她无声地松开了手,啪。弓发出崩的一声。 但是里面没有箭也没有竹签,因此也没有伤害。 只是,赵佶的心可是结结实实地停跳了一整拍。 什么都没有发生,居然让他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迷惘了。 “活着好麻烦,可我总是侥幸活下来,大概也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吧。”赵佶扶着额头——虽然没有弓箭,但弓这弹的一下也是挺疼的,将他的额头弹出了一个包,他看着王初梨,惨笑道,“多谢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欠你一条命呢,初梨妹妹。既然事已至此,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寻找真相’呢?” 王初梨站起身来,扭头看着苏灿,道:“我不要。你的这个侍卫想杀我呢。” 赵佶笑道:“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想要杀掉漂亮姑娘呢。苏灿,绝对不可以杀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杀他。你听明白了吗?” 苏灿耸了耸肩,往门外看去,满不在乎道:“我没听明白呢。” “你明明听懂了。”赵佶道,“你在看什么?” 苏灿道:“我在替端王殿下把风呢,要不是事先提醒,可能连这块鼠符都不能够保住。现在,又有客人来了哦。” 赵佶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人过来,自然觉得紧张万分,问道:“客人……?” 他抬头,叶朗星气喘微微地走进屋来,口中道:“可别吓这位端王殿下了,苏大人——端王殿下,你好。啊,初梨,你也在这里吗?你怎么也被卷进来了?” 他清朗的少年音非常清晰响亮。但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般,说话的时候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毕竟王烈枫把他的马给强行借走了。 “啊……”赵佶道,“你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那个……” 叶朗星剑眉之下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他朗声道,“如果你认得我那就最好。如果不认得,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汴京城的叶朗星,你可以喊我叶捕快,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王大将军是我的师兄,我在路上遇见了他。他嘱托我,让我护你周全。哎呀……我好像来得晚了些。”他看到屋中惨状,眼中的光稍稍地黯淡了一瞬,道,“炎莺已经……得手了吗?” 赵佶惊道:“叶大捕头,你见过她?” “当然了……”叶朗星走过来,他踏过雪地的皮靴踏进血泊里,冰渣子迅速被染上透明的红色,啪嗒啪嗒地作响。他一路走一路说道,“刚才在路上碰到王大将军的时候,丰乐楼的炎莺正在找他的麻烦呢。人生就是如此,你永远不知道你所认识的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可怕人物。炎莺大概是‘华阳教’里的高层人物,又换句话说,接二连三地找我师兄的麻烦的人,大概是出自同一阵营的吧?我在白天的时候,恰巧在酒楼碰上了申王赵佖在和王大将军对峙,那么他和炎莺,大概同样属于华阳教没错了吧?这个推断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呢。” “等一下,叶朗星!”王初梨急道,“我哥哥他怎么了?他遇上了那个……炎莺?然后他怎么了?” 叶朗星蹲下来查看林惊蛰的情况,又在地上看到了他的断手。他将断手捡起来看了看,道:“别担心,初梨,我既然能安全出现在这里,你哥哥当然没事了……倒是这里的木先生,居然遭了秧。他这辈子也是挺可怜的。说起来,木先生有个女儿吧?我今天看见她了,似乎也卷入了这件事……她不在这里吗?” “她去皇宫了。”赵佶道,“带着木先生的遗愿和皇后的信物,也是被我逼迫着不得不去了皇宫。” 叶朗星顿了一顿,也不多问,道:“这样啊。不过,端王殿下没事就好了。” 苏灿哂笑着插嘴道:“端王殿下可是,想死都死不了哦。” 王初梨看了苏灿一眼。 叶朗星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的交流,他放下断手,又到林惊蛰的尸体旁,捉起他被砍断手的手臂来看了看,放了下去,抓起他另一只手的时候停住动作,道:“王烈枫大致和我说了整件事的构成。首先,在皇宫之内,尝试拯救皇帝;其次,在皇宫之外,在这里,要保护好自己的周全,避开华阳教的袭击,或者是‘找到真相’。端王殿下,到这里为止,王大将军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赵佶道:“光是躲避可没有用。要真的想彻底避开它,不如找到它的所在,这也是我所说的,找到‘真相’的唯一方式了。” 王初梨面色骤变,连苏灿也笑起来,道:“端王殿下是认真的吗?你不是刚才还在哭哭啼啼,在此之前,在陵墓里还吓得够呛。怎么就突然有了这等勇气,宫中这么多年都对华阳教噤若寒蝉,你怎么有了这样的决断?” 赵佶道:“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希望万物都有个终结。先帝做不到的事情,导致了我亲爱的哥哥的危难,已经算是侵害到了我不可触碰的底线了。一味的容忍只能让它更猖獗,最后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得掉。而如果我做到的话,或许这一切就可以做一个了断,做一个终结,否则我心中的仇恨,只怕是永远地意难平。我可不喜欢有什么事情积压在心上,积压一辈子,我讨厌受到束缚,讨厌这莫名其妙的规矩。” 叶朗星打了个呵欠,抬头看到赵佶的眼神异常坚定,坚定到他的这个呵欠打了一半都不太好意思继续下去。他假装点了点头,实际上是低头打完那半个呵欠,表情渐渐地稳下来,冷静地将手伸进林惊蛰完整的手的衣袖之中,摸到手臂上,捋出一只镯子,道:“端王殿下,可是你这队伍里能打的好像也只有苏灿一个人。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帮不到什么忙啊。你准备让苏灿一个人,去对峙华阳教这一整个势力吗?” 赵佶笑道:“我才不傻呢。等到下了山,你就明白了。” 叶朗星笑了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大概明白了。哎呀,这木先生,想不到还真是意志极其顽强呢——” 王初梨问道:“你手上这个是什么?从他手臂上取下来的么?” “啊,对,初梨很敏锐哦。”叶朗星道,“你认得这东西吗?” 王初梨面色铁青道:“这是女人戴的手镯,而且价值不菲。他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叶朗星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王初梨,道:“……啊?” 凭借他多年的办案经验,他自然对于王初梨这极度的不悦猜出了五六分的真相,但主要还是他实在不敢相信王初梨能和这木先生林惊蛰扯上关系。他看起来并不想关心自己的工作,实际上八卦比谁都听得多,他也听说了林惊蛰虽然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留在身边,但是女人从未断过,而且据说都是非常漂亮、非常高贵的女子。 “不,不是的,初梨,这个不是他身上的……”叶朗星的脑子有点混乱,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表述,“这是他不久之前戴上的。他藏得很好,以至于被砍下手腕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久前?”王初梨步步紧逼不依不饶,道,“你说清楚,什么叫不久前?” 林惊蛰似乎有着极其强烈的个人魅力。虽然当听到这个八卦的时候叶朗星很是嗤之以鼻,但是当他意识到漂亮得过分的王初梨和他有着道不明关系的时候,他终于是相信了。但是当一个八卦故事发生在离自己非常近的关系上的时候,甜蜜又兴奋的八卦,顿时就变成苦涩到难以下咽的东西了。 苏灿听得发笑。赵佶见气氛不对,赶忙在这恐怖的场面之中赔笑道:“初梨妹妹,叶大捕头说得没错呀,这个手镯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木先生身上的。这是皇后娘娘给木先生的,他在许多年前救过皇后一命,皇后一直记得。因此,此次皇上遇险,让我转交这个玉镯给木先生,为的就是将他重新请出山来,进宫救治皇上。只是很可惜……很可惜了。” 王初梨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啊,我知道了。”她脑子转得很快,很快想通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注意力也很快转移到了这只镯子本身上来。 叶朗星回过了神,勉强继续说道:“原来这是皇后的贴身信物,实在是贵重得很呢。只是这只镯子,并非只是皇后所有的……” 赵佶眼中有光一闪而过,道:“什么意思?——它不是单纯的手镯吗?” 叶朗星缓缓道:“我一个捕快,能对女人的手镯有什么研究呢。给一只手镯过来,又不方便保存,又不会欣赏,也不因为是定情信物……” 他看到王初梨的脸又拉了下来,赶忙把话说完,道,“手镯,我不懂,但是这只手镯的材质,我却是见过的。我见过一次就忘不了。那是许久以前,我见到过一群人凭空消失——而我记得,他们身上有着不同的挂饰,而这些挂饰的材料,正与构成这只手镯的材料相同,就连花纹都别无二致。这个手镯,也许是什么‘媒介’,或是别的……”叶朗星道,“似乎,这才是他们想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