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奇怪的是,竟无人回应他,走廊里空空荡荡,好像赵佶刚才一经过,顺带着把这过道上所有的人都一并带走了——这人格魅力也不至于这么大吧。童贯又唤了几声,可是他口中的“银风”,依然是毫无反应,真是叫他头都气大。 “怎么回事啊。”太后的声音并不很响,却让童贯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压力,如芒刺在背、如履薄冰,他一只手轻抓住自己袖口,听见太后缓缓道,“哀家叫人出去,一个个地都以为是大赦天下,回家过年了是吗?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呢。” 太后是阴沉多疑的,多疑到让童贯心生恐惧。童贯正要开口解释,雪蚕揉了揉太后的肩膀,道:“太后对皇上的关切,天地可鉴,整个皇宫上下,都在为皇上而操劳奔忙,一切都以皇上为重,我相信他们这么做也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事发突然,来不及立刻禀报,太后您也别急,童公公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让童公公去看看就是了。” 太后的表情缓和下来,道:“说得也是。”她又转头去关心皇上。 童贯和雪蚕虽说平日里水火不容,真要遇上太后发怒,他们还是得一致对外,免得殃及池鱼,虽说都是太后身边的人,可在他们之前太后也换过好几个仆人,离了太后的没一个有好结果,甚至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雪蚕对童贯使了个眼色。童贯点了点头,利用这极为短暂的一点时间赶紧往外走,走速极快,又不动声色。慌乱的情绪在太后面前是不被允许的。他看着悠长悠长的走廊,黑漆漆的墙壁以及遥远的出口,这一段路漫长得令人心惊胆战,端王从这里通过的时候,一定也是心惊胆战的吧。 但还没等他走出几步,通往外界的门忽然打开,他所呼唤的银风出现在门口,并且很快地朝他小跑过来,口中道:“童公公,不好了,外面……” 银风是个活泼的少年,五官清秀,略有一点单薄,但看过去很清秀,一双单眼皮的狭长凤眼呈流水型,眼角眼睑都往下勾。他的鼻子挺拔,颧骨微微可见,脸小而立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但这样的长相即使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看起来也是现在的样子,因此算是青春常驻的脸。他胜在高瘦挺拔,肩宽腰窄,气质干净洒脱,阳光清澈。这样充满活力的少年没心没肺,没有心计藏不住事,无二心,能力强,办事快,童贯也很是信任他。 但此刻他的言语就叫童贯不知如何是好了,虽然也態怪他。童贯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小声些对自己说。银风皱了皱眉,把半句话咽了回去,正要改成细小的声音来说话,太后此时却再次庄严开口道:“什么事不能让哀家听到啊?进来慢慢说。” “……好。”童贯道,“银风,……你进去,亲自对太后说吧。”他又用气声在银风耳边道:先行大礼。 “噢。”银风撇着嘴边走边嘟嚷,“就这么点事,怎么说啊……” 他走过去看到太后,很乖巧地低头半跪下,道:“参见太后娘娘。” “真乖真懂事。”太后微笑着,语气平和道,“有什么事情,让你都来不及向童公公禀报一声,就往外跑啦?” 她的语气温柔,但是雪蚕还是听出了太后的介意,颇为了银风捏一把汗。 但银风浑然未觉,童贯的话,他更是充耳不闻。他满脑子只是把禀报的事情说完,在被童贯逼迫着勉强行完礼以后,他抬起头直截了当地说道:“太后娘娘,侍卫里头混进了两名刺客,现在……” 太后蹙眉笑道:“人抓到了么?” “还没有。”银风道,“杀了一个,逃了一个。” 太后毫不吃惊,她又回过头去,用新的毛巾给皇帝擦去额头上隐约的汗珠,淡淡道:“逃了就不会来了。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如果没有继续突进的勇气,那他一辈子也不会有了。” 此话一出,意味着太后已经不想听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想关心了。雪蚕使了个眼色给银风,银风却以为她要发出什么约会暗号一般,一边困惑不解地看着她,一边心想,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但是再怎么着也是苏灿更有魅力吧。这个想法迅速从脑海之中飘过去,他一回头看见童贯在对他做手势。童贯点了点外面,努了努嘴,示意他到外面去。 但是银风的理解出现了一丝偏差,在他看来,童公公的意思是:外面十万火急,你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完——让太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既然如此! “太后娘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银风脱口而出道,“外面现在是暴雪天气,非常危险,非常紧急。闯入者好像要踏平这里一般,请太后千万不要轻视!” 童贯扶额,雪蚕汗颜。太后的脾性他们速来最为清楚,嘴上不说,但是心知肚明,不点破是为着求个粉饰太平。而银风这没大没小的一次说破,足以让太后心情糟糕大半天,那可真是大罪。童贯悄悄看了一眼太后,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气氛异常可怕。 银风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此刻的不同寻常,可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还要说谎。他抬头还要说话,雪蚕瞪他一眼他才悻悻然闭嘴,并且明白了她对自己根本没有非分之想,因而舒了口气,倒是叫雪蚕误会他是不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得亏及时阻止了。无论要说什么,接下来都应该等太后开口,这是大小尊卑的规矩。 太后顿了顿,缓缓道:“是什么人,谁派来的,这些都知道了吗?” 童贯没想到太后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还关切地问了两声,目的是给银风台阶下。银风却以为太后有意为难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从死去的杀手身上搜出了王大将军的通行令,大概是凭着这个东西进来的。” 太后冷笑一声,道:“王烈枫还真敢干这种事啊。” 童贯低头道:“太后,在事情调查出以前,先观望着比较好。” “证据确凿,还需要怎么观望呢?”太后长叹一声,疲惫地看了一眼银风,道,“你先去干你的事情吧。既然带御器械都说外头危险,那一定是真的危险。你说得对,哀家不该总是主观臆断一些事情,有时候也该听听年轻人说些什么。好了!你去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银风如释重负。他绷着脸说了声“是,属下告退”,心中却是雀跃着,他转过身往外走,步伐轻盈得像是外头漫天飞舞的雪。战斗比交流有趣太多了,哪怕是拿出性命去赌博,也比字字惊心动魄来得舒坦大气。真不知道一身好功夫的童公公是怎么想的,不去搞武的,非要唯唯诺诺当个文人,当个奴才:这话他可不敢说。 目送银风出去以后,童贯战战兢兢地回头,朝太后跪下道:“太后恕罪,是奴才没教好自己的人,银风忠心耿耿,就是人还小,脑子常常冒点傻气,话也不会说,而且带御器械,碰到点事情就大惊小怪,这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反应。太后娘娘要罚,也请稍稍延后一些,要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少一个人可不好……” 太后闭着眼睛不说话,雪蚕轻揉她的两侧太阳穴。好一会儿,太后方才缓缓睁眼,沉声道:“什么时候,带御器械成你的人了?宫中的带御器械,向来只隶属于皇帝,皇上情况危急的时候,就归哀家管,除此以外,他们不归别的任何人管。童贯,哀家给你这么大权力了吗?你有几颗脑袋,敢说这是你的人?” 这快狠准的毫不留情的打击吓得童贯赶紧磕头谢罪:“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知错,奴才该死!奴才只是他惊扰了太后,才让他说话放尊重些,绝无欺瞒之意!” 太后冷笑道:“欺瞒?他只是把事实陈述给哀家听,哀家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尊重。相反地,哀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直接的话,反而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好了,你别磕头了,真是叫人听得心烦意乱。再磕下去,皇上都要被你吵醒了。” 她皱眉看着童贯,童贯战战兢兢抬头,明亮狭长的眼中盈满泪水,锋利的鼻尖与薄唇颤抖着,这楚楚可怜的样子是他的利器,使人不再关心他犯了什么错,而是惊叹于他的美貌竟是如此卓越,简直可爱到可憎。 “你过来。”太后道。 童贯以膝代足,一步一步挪到太后身边。太后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发,温热干燥如同听话的狗。童贯将头往太后怀中埋下去,太后从他的后脑勺抚摸到脖颈,又从脖颈延伸到下巴。童贯哀哀地看着太后,口中乖巧道:“奴才最担忧的,还是太后的安危啊。太后一定不要出事,皇上也一定不要有事,这样,奴才死也情愿。” 太后叹道:“知道你待哀家好。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哀家,想方设法都要知道哀家这边怎样了。哀家都知道。哀家还知道,现在外面的不会有别人,只会是华阳教的人。他们此番前来,目的也并不是皇上。” 童贯抬头讶然道:“那是……为了什么?” 太后幽幽道:“为了杀几个人,以引起警醒。说到底是想‘威胁’罢了。” 整间宫殿剧烈一震,太后的手指微微一紧,此刻她的指甲正抵在童贯喉咙上,划出了一条细小的血痕,嘶嘶地痛。 貔貅朝着皇帝的寝殿奔过来。风是它呜呜的低吼,雪是它奔跑时带起的尘沙,它头上锐利的角是锋芒毕露的刀剑,试图阻挡它的侍卫才跑到它面前,就被一角顶破严实的袄子,从前胸透到后背,在半空中睁大眼睛,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貔貅昂头,他的尸身就被顶得更高,貔貅嘶吼一声,雪从地面升腾而上,化作几十把细小的刀,从他的脸上划过去,一刀一刀割开皮肉,只消片刻就血肉模糊。貔貅又一甩头,他被甩往侍卫当中,吓得人群散开,是群鸟落难,各自乱飞,在巨大雪尘散开以后,原地竖起巨大冰柱,杂乱尖锐地指向天空,侍卫的身体如同被水晶短剑贯穿,挂在冰柱顶端,从他口中冒出股股白烟。 貔貅继续奔跑,侍卫头领大喝一声:“放箭!” 几十支箭朝着貔貅的身子射过去,貔貅微微偏过头,长尾巴猛地一扫而过,雪花拔地而起,漫天飞舞的雪花构筑成一堵巨大墙壁,是白色的琼楼玉宇,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啪!箭矢埋入其中,停顿了一刻,随着雪墙的坍塌而往下坠落。 他们还是没能阻止这只貔貅往宫殿上撞。雪往它身上飞,越积越厚,越累越沉,在它撞到宫殿的一瞬间,只见宫殿震颤,墙角皴裂,结结实实地发了一阵抖;与此同时,貔貅大吼一声,身体破碎,化作千片万片的雪花抛入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落到赵佶的鼻尖与脖颈之中。 赵佶伸出手捻了一小撮,它们很快在指尖融化,变作了细小温柔的水珠。 “明明就是普通的雪。”他轻声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威力啊?” 苏灿替他拍掉头上肩上的雪,道:“雪不可怕,可怕的是制造这场幻觉的人。” 赵佶笑道:“控制雪,还有这样异于常人的人?” “奇奇怪怪的人可多了。”苏灿道,“还是你认识的人哦。” “认识的人?”赵佶讶异道,“你知道是谁来了?” 苏灿耸肩,随手点了点远处,朗声道:“我知道啊,我看得可比你清楚多了。我已经看见了。来,抬头,端王殿下——你看看,是谁来了?” 赵佶顺着他的手,往那处一看,忽然之间眼前银光爆闪,一把圆形兵器迎面而至,两把弯月状短刃合绑,尖锐如鹿角,两边长短各不相同,翻转起伏变幻莫测。 赵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又是刀光闪过,这一次是悠长悠长的一道光,只听得“咣当”一声,那闪烁着刺眼光芒的兵器被回击回去,与此同时,一只手将他猛地拉到一旁,道:“走路看路啊,你!” 他一抬头,看见一个高挑少年手持长刀,背负箭矢,救下他的动作极其迅猛而精准。赵佶赶紧说了声:“多谢!”他接口道:“应该的!苏灿也真是心够大,你差点就死了,还要跟你开玩笑。” “啊……”赵佶头一偏,看见苏灿趁自己刚才走神的时候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一愣,苏灿从前面回过头来,微笑着的脸英气逼人,他开口道,“不这样的话,你就没法从前面回来休息,我会心疼你的哦,小银风。” “你好肉麻哦。”银风皱眉道,“你一个人能行吗?” 苏灿笑了笑,道:“至少我比你多知道,要先明白杀气背后的本质,才能做出下一步判断。单凭力量身法,可是容易落入形单影只的悲壮中的哦。” 银风冷笑一声,道:“说得好听,你知道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们手法凶狠,速度也极快,身上还有非常可怕的斑纹。我怀疑这只貔貅,也是他们制造的幻术。” 赵佶道:“这么说,是你制止了这只貔貅,是不是?” 银风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只貔貅并没有达到它的目的,它应该本来是要将宫殿撞翻为止的。但是他它在撞到宫殿的瞬间就粉身碎骨,才没有造成更大伤害。”赵佶道,“我小时候打雪仗,一个雪球总是在砸得我脸疼的时候才会碎成块,而不是在半空中碎裂。这必定是有人阻止了。” “你好聪明哦!”银风点点头,满意道,“说话比苏灿好听多了。” “斤斤计较……”苏灿笑着将刀往空中一挥,刀走如风,在他手腕上绕了大半圈,再往前突刺,只见剑尖发红,如同火烧,嘭地一声将前方的白雪烧得四处飞散,迷茫不可辨的视线瞬间变得清晰,在远处,几个人影长身而立,赵佶一眼过去,竟是真的有几分眼熟。 “哎?”赵佶道,“只有这几个人吗?” 银风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别看他们只有几个人,咱们这儿死了的可不止这个数哦。你在这里躲着,小心别被伤着。” 赵佶皱眉道:“等等……”他挣脱开银风的手,执意往前走了几步,银风又想把他拽回来,又怕伤着了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但是走在前头的苏灿沉声喝道:“要认亲待会再说,现在还很危险,别无故丢了性命,我可救不了蠢人啊。”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清晰,是难得的严肃的警告。赵佶自然懂得,于是停了下来远远观望。 苏灿继续往前走。他的手上烧着一层微弱的火,是肉眼不可见的火,但是异常灼热。这一层火能够隔绝冰雪,一切冲他而来的,冰雪构筑的风霜刀剑,在凑近他太阳穴的时候被烧成苍白飞烟。他走得悠闲快活,甚至嘴角带着浅淡的微笑,而他的眼神是一刻不离面前的人的,是凌厉威严的。 炎莺立在那里,手中握着她的子午鸳鸯钺,这把武器被银风击打回来,毫发无伤。她微微昂头,对着苏灿微笑道:“好久不见啊,苏侍卫。带着一个喝醉的人,步履维艰吧?我们已经到了很久了。这次你们是东道主,怎么这样怠慢,甚至连主人都不出来迎客呢?” 她的脸绝美,眼神也极寒。她身穿深红衣袍,如雪地里盛放的蔷薇。 贪狼站在她身边,血色斑纹从胸口蔓延到瞳孔,闪烁着黑红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