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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为开临御端门 1

汴京异闻录 时亦逢 6763 2024-05-28 01:58
  直到远处脚步声无限接近,终于在面前停下的时候,苏灿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进入到死后的极乐世界,而是依旧苟延残喘在这令人痛憎的世界上。痛感依旧,而且钻心剜骨。  ——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活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让我下地狱好不好。  此念一出,疼痛和恐惧又一次席卷他的身体。这一次他的意志和求生欲完全消磨殆尽,他的躯干已经完全被烧成了焦炭,无反应也无声音,只有灵魂在哀恸哭嚎。  “哎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可怜的小家伙,在雪地里迷了路啦。”  这个声音温柔平静却不甚友善,如同一泓暗藏杀机的幽深湖水。来者身穿锦绣华服,飘逸的贡品柔缎外披了一件裘衣,仪态优雅舒展,绾发之下的脸的轮廓流畅,鼻梁高耸,眉眼清冷绝美,凤眼之中是淡漠疏离,仿佛他存在的意义,是“审判”一般。  来人正是申王赵佖。他走来的时候,手上抱着一只煤炭一般漆黑的毛茸茸的大猫。他在苏灿身前蹲下身来,颇费了一番眼力,才确认眼前的这具焦黑躯体之中哪个方位才是头部。他捧起苏灿的脑袋,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肌肉僵硬发直,瞳孔对于光线的反应完全消失,几乎就是一个死人了。他仔细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缓慢疏浅的呼吸声,也可能是微风拂过捎来的幻觉。  赵佖笑道:“为了保护我亲爱的弟弟,而去和华阳教的神兽对战,差异悬殊也不可惜。能力被剥夺,用火被反噬,全都义无反顾。多感人啊,苏灿,变得面目全非,变得生不如死,还将自己的灵魂交与恶魔支配,你真的不后悔吗?你在后悔的吧。你以为你会和年兽同归于尽,灰飞烟灭的,可是很不幸,你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看见那漆黑面容之中的眼睛微微地动了一动。能动起来就很不容易,必定是因为巨大的触动和深沉的痛苦,才会让他有这样近乎诈尸般的反应。  赵佖捧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轻笑道:“你以为死亡就是终结。你的生命和意志都太顽强了,以至于到了最后关头,居然让你的灵魂重新承认了你,那个瞬间,你没有受到光与火的伤害。多讽刺啊,想要战斗的时候,你的能力背叛了你,求生而不得;想要自尽的时候,却重新被信任,求死不能。你现在身上的伤,依旧是之前使用能力时造成的那些伤,没有消失,也没有加重,要死的话,恐怕还得过一会儿呢。”  他看见苏灿的眼睛里闪过泪光。这是痛不可忍,是哭诉无门,是痛苦到死去活来,却还要继续忍受,是活着的炼狱,是人世间最恐怖的折磨,是任人摆布。  赵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变作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他抚摸着猫的脑袋,轻声道:“你大概已经知道,‘颜’已经被消灭,他的幻境被注入了更多的力量,从而覆盖了整个汴京城,但是持续不了很久,就会因为超出它本身的负荷而逐渐消散不见。留给华阳教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速战速决才好但是你知道吗,鸣心也被处刑了哦。她‘读心’和‘入梦’的能力虽然很强悍,但毕竟有很大的限制,如果她不高兴了,对我们说谎了,也是很难保证的。所以,教主将她的能力,放置于‘中心’处,由他自己亲自感受。在‘中心’时,人的思想无处遁形,包括你的想法,会完全被教主听到、会知晓,这也是教主让你的能力脱离你身体的原因。所以,你为什么要背叛华阳教呢?”  苏灿的身体微微一颤。  “啊,你听见了。既然你真的听得见,那我就继续说了。”赵佖见到了这样的反应,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快乐的情绪,于是站起身来,将猫举到半空中,手轻轻一松,大猫“啪”地一下掉进雪地里,落在苏灿身边,软踏踏的像一块抹布,毫无生气,早已死去多时了。赵佖波澜不惊地看着猫的尸体,眼中一点情绪也无,而嘴角渐渐地往上扬,往上扬,露出了他最疯狂、最恐怖的笑容,无声无息,像极了一个噩梦,将他英俊的五官撕扯得四分五裂。他来回踱步,看着苏灿,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  “关于你的‘过去’,你大概不想再听第二遍了。但为了我所说的这个故事的完整性,抱歉我还是要戳你一次脊梁骨。你天赋极佳,成为了带御器械预备役中最被看好的人之一,却恰好赶上了先帝,也就是我父亲的突然病危,宫中想尽一切办法要让他恢复原状,而你正好就成为了‘试验品’被杀。刘大人仁慈,你运气也好,你被救活以后,又活下来,最终成为带御器械。虽然被注入了一般别人的灵魂,拥有了一些‘属于别人’的记忆,比如天生会使用火焰,曾经效忠于华阳教,结果被皇室追杀赐死。这些记忆非常黑暗也非常痛苦,但毕竟是能继续活下去了,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这是刘大人告诉你的版本,所谓的‘真相’,一直让你深信不疑。  “但是——在当今圣上出事以前,你遇到了教主。他告诉了你,你真正的过去。你实际上出身武学名门,还没拥有记忆时,家中的哥哥就去参加比武大会,被看上了强悍的家传心法,而被诛灭九族,为的就是将你训练成为带御器械——谁叫带御器械只能忠于皇帝,也不能有弱点呢?但这些,你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样的家庭实际上非常多,也查不出幕后凶手,人都死了,即使是世代交好的、富于正义感的亲故,查出来了也没法声张,只会被接连屠杀,因为身处幕后掌控这一切的,正是大宋皇室。由此,教主希望你能够效忠华阳教,将端王赵佶引入此地,让妖兽解决掉他的性命。如果照办的话,现在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了。  “上面这些,听起来都很理想,也非常可行,而且是真正实行了的。可是苏灿是什么人呢?是千挑万选最终活下来的带御器械,也是殿上虎刘安世的学生,无论怎么想,都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临阵倒戈吧?内心再叛逆,都会有更强烈的思想烙印限制自己。因此,最后大概还是会和端王站在同一边。所以,教主真正的目的,就是让你‘把他们引到这里’——之后就没有你什么事了。而你呢?剥夺你的能力,让你去死,你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你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吧,苏灿。  “但是,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哦。总是听重复的故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会觉得不耐烦吧?不好意思,接下来我就来讲一个,你自己从来也不知道的版本,关于你的‘灵魂’的故事……  “你出身出身于一个武学名门。说是武学,实际上是拥有异能的人,你的整个家族的人,都拥有掌控火的能力,并且效忠于华阳教。这在当时属于妖术,是要被诛九族的,所以你们极力掩盖这种能力,重新研修正统武功。好巧不巧,家中的哥哥非要去参加比武大会,打得急了,突然之间召唤出了火焰,造成了不小的人员伤亡。于是株连九族,死伤惨重,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被华阳教抚养大,在你还没记事的时候送入皇宫,当作孤儿训练。等你十几岁的时候,恰逢先帝出事,正好可以以“注入灵魂”为由,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火焰’的能力,于是就派人杀了你,又将你复活。你也很争气,一路成为了带御器械,古怪的记忆留在你的脑海中,也不觉得奇怪。你也把身体的‘背叛’,视作理所应当。实际上,那一次复活,倒不如说是植下控制的果实,就相当于在你身上下蛊,和当年的王舜臣别无二致。教主一直控制你的身体。在看透你心思的‘中心’处,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教主的掌控之中。他一念之下,你就会被‘反噬’。  “这才是最后的真相哦,苏灿。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可怜。如果有人剖开你的灵魂,会看到那已经是‘不能看的东西’了。恐怖,悲哀,扭曲,丑陋,自始至终都在枷锁中挣扎。重新活过一次以后,你就从来都不是你了。”  说完这些,赵佖叹了口气。他蹲下身,重新托起苏灿的下巴,柔声道:“但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关头,你的意志竟会这样坚决。在那一瞬间,你彻底摆脱了教主的控制,你脱缰了,你让他大吃一惊,他认识到,他控制不住你了,他着急了,他生气了。即便你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他还是非常愤怒地想要你立刻就死掉。没有办法,所以我过来了。”  说着,他从衣襟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拿在手中晃了一晃,道:“这里面的酒是酿了百年的烈酒,非常辛辣,非常醇厚,而且像是燃料一般,一点就着。你做带御器械这么多年,是不是就没喝过几次酒,怕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这次就喝个够吧,来,抬起头来,我喂给你……”  赵佖掰开苏灿的嘴,黑色的细屑落下来。苏灿的皮肉已经呈焦炭化,但口中的情况是正常的,白森森的整齐的牙齿,粉色的柔软的舌头——火和冰只是从外面摧残进去,但没有完全穿透他的身体。因此他还是活着,他靠着体内的机能活着。赵佖双指撑开他的嘴,将小瓶中的酒插进他的喉咙口,抖弄了几下。当他将小瓶子拔出的时候,瓶中已无一滴液体,而瓶口有血。赵佖随手将瓶子一丢,瓶子掉在死猫旁边,空出的手重新探进苏灿的口中,一只往上,一只往下,咔啦一掰——他的下巴脱臼,再合不上。  “你做得很好,很完美,完全在预料之内。但是,初梨妹妹的死,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这对于教主来说,也属于没有想到的呢。”赵佖的声音闷闷的,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接下来,他的语气慢慢地开心起来,他微笑道,“算了,我快要成功了。为我的胜利干杯,苏灿。”  他站起身来,头顶飞来一只巨大的鸟,这只鸟只有一只脚,但降落的时候稳稳当当。  赵佖从袖口撕下一小块柔软的布来,往空中轻轻一甩,道:“火。”  怪鸟长啸一声,喷出一小团火焰,这块布条噌地一下烧起来。  苏灿出神地看了一眼这一小团火焰,然后将它对准苏灿张开的口,一松手,一团火焰坠落下去。  顿时,火焰从苏灿的口中,从他的体内轰然爆起,火光冲往天空,烧得铺天盖地,烧得如同鲜红晚霞。因为白夜的关系,赵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晚霞。他不禁出神地望着苏灿,他的体内仿佛有着一整个正在爆炸的小小的宇宙。这个宇宙正在灿烂的爆炸之中湮灭。  不多时,尸体便在火光之中彻底化为灰烬。  赵佖拍了拍手,起身看着远处正在下沉的丰乐楼。丰乐楼很高,完全下沉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就算是现在慢慢走过去也来得及,更何况没有必要非从这里过去……他轻叹一声,笑了起来。他回头,看见空中有橙红色的闪烁的小小的火星,正在随风飘散。  “我知道初梨没有死哦。”赵佖对着这小小的、微弱的火光,薄唇微张,温柔地说道,“虽然教主不知道,但是我可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没有人可以骗得了我。不过,你不想让我知道吧?——没用的。你的牺牲毫无意义。不信你看,你用生命换来的瞬间的安全,不还是一场绵延了十几年的‘设计’吗?”  王烈枫的恢复速度,始终是华阳教主觉得非常难以置信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他能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体力,重新战斗,让他怀疑他是一个永远不会疲倦的战斗机器。——当然,也有可能是王烈枫根本就没有恢复,不过是危难当头的虚张声势,毕竟从很早以前开始,王舜臣就不被信任,他的后代与王室结下的仇怨也就更深。  “王烈枫?你们用什么来说服我?”华阳教主眯起眼睛笑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忘了,当年用来作为华阳教‘祭品’的那一支部队里,可有着王舜臣的名字啊。”  太后笑道:“哀家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此刻,外面的风雪声小了很多,你的那些怪兽的声音,也少了不少呢?”  “别吓唬我了,太后娘娘。”华阳教主颔首笑道,“我很早就知道你爱虚张声势。皇宫中的所谓威严,不正产生于这些夸下海口的‘虚张声势’之中吗?”然而他还是留意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声响动静确实是小了许多。照外面巡逻的人数,混沌不该这么早结束战斗。他的笑容慢慢收敛。  “究竟是真是假,不如‘眼见为实’。”太后微笑着,缓缓说道,“华阳教向来擅长‘制造幻觉’,也许正是在这长久的幻觉之中,也逐渐失去了辨别真相的能力。你说哀家是虚张声势,那么你自己不愿相信真相,岂不和哀家半斤八两?”  “少来相提并论。”华阳教主冷笑道,“皇室向来只会夸下海口,而承诺从未履行。与其恐惧华阳教的‘惩戒’,不如想一想要怎样才能‘尽心尽力’吧。”  然而说着,他还真的边说边往后退,赵似年轻的身体非常轻盈,稍微一使用就走得太快,以至于撞到了门,他转过身推开门,在门缝微开之时,他看见外面的一片白。又打开一点,大风卷起雪粒,迷了他的眼睛,他手一松,门轰然砸到两畔敞开。他听见一片唰唰的脚步声,整齐地踏在他的心口,嘭、嘭、嘭。  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一只鸟首、龟背、蛇尾的妖兽,被飞射而来的一支长矛贯穿身躯,银色的血从它的躯干中爆裂而出。它弹射到半空,消散作千万片雪,地上余下一片银白。  用长矛杀死它的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他身处队伍中间,毫无特殊之处。而将士数量庞大,布阵整齐,中央竖直,两翼展开,整支队伍身着银黑色铠甲,铠甲之外皆套一件雪白长袍,一眼望去,与雪白大地融成一片。他们的脸庞中,眼窝里,耳朵下,嘴唇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雪,然而他们都挺胸昂头,器宇轩昂地走过来,眼神坚毅地凝视迎面袭来的妖兽们——只要身处这个“阵”中,就有坚不可摧的信念。  华阳教主蹙眉,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真的?……”  随着一声悠长号角响起,禁军开始往前移动以攻击妖兽,长剑弯刀各式武器分别处于不同的位置,步兵骑兵不同兵种勠力同心。璀璨的银白色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防护,而巨大的旗帜在风雪中昂然飘摇。禁军从容不迫地往前逼近,号角声震颤整片区域,宛如银白潮涌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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