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速度之快超出了赵佶的预计,尽管它似乎无休无止,似乎在永远无法沉底。黑暗来临之际,他的脸变成煞白。丰乐楼高七层,庞大、沉重、华丽,光是从顶楼跳下来,掉到地上都要好一会儿。这样庞大的建筑,赵佶是从未想象过它居然还能够“动”,而且是这样灵活地,迅猛地堕落下去。 他被周围的震颤颠到头昏脑涨之时,叶朗星的手一把伸过来,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扣在窗把手上,身子探过来促声道:“握紧了!” 在手足无措的时候,赵佶习惯性地把自己交给别人。赵佶赶忙伸出双手抓住窗把手,却被叶朗星打下一只手,叶朗星道:“抓着把手为了让你不摔倒。人贴着墙,蹲下!” 赵佶一边乖乖蹲下,一边颤声道:“对不起。”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丰乐楼下坠的速度突然一滞,他诧异地瞪大眼睛抬头,还没来得及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全,紧接着,丰乐楼轰地往地下砸,接触到地面,产生的巨大的冲撞,直接将还未来得及躲避的叶朗星震得往上一抛,立刻一个后空翻,蹬到远处的墙角;而赵佶得亏照着叶朗星所说的照做,才避免了对膝盖与脊椎的毁灭性的打击。 灰尘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从地上飞起来,呛得周围的护卫队直咳嗽。赵佶促喘着瘫坐在地,心想,还好,人没大事,只是震得腿麻手痛。更重要的是—— 叶朗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他迷离的眼睛,问道:“脑子没坏吧,端王殿下?” 赵佶道:“我清醒着呢……哎哟。”他膝盖一动就痛,所以用手去揉膝盖。叶朗星看他摸的地方不大对劲,皱眉道:“你的头在上面,不是下面。现在是哪年?” “啊?”快一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赵佶被问及年份,还真的斟酌了一番,才道,“元符——元符二年吧?是不是?” “很好。”叶朗星一把将他拉起来,“走吧,端王殿下。” 赵佶本想慢慢地站起来,结果被叶朗星这么生拉硬拽,膝盖咯噔的一下,吓得他不敢妄动,可他这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哪有抵抗的能力,直接被叶朗星三步并作两步地拉了出去,赵佶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边走一边摔,还没摔倒又被拉起来,口中道:“等等,等等,我膝盖痛,我怕我腿断了。” 叶朗星完全没理会,用力拉着他,只是道:“快走。”他一抬头,与此同时,以文术为首的护卫队成员们步伐一致、齐齐整整地贴墙往外走,如同悠长的百足蜈蚣一般,转眼就在门口转角处消失不见。 赵佶没着急,叶朗星倒是急了起来。只听得叶朗星声音一狠,道:“谁膝盖不痛啊,我还撞到脑袋了呢。大家都出去了,就剩你啦!”说罢,又拽又拉又推地将他往门送。 赵佶抬起头来,看见丰乐楼的穹顶——曾经金光灿烂、五彩斑斓的圆形穹顶,在刚才的“下降”完成以后,变成了灰色的如石像一般的死物,摧枯拉朽地落下雪茫茫的灰来。正在发愣间,赵佶被叶朗星一把扯出了丰乐楼,幽暗的紫蓝色的光撞进眼中之时,他听到身后嗡的一声,像是一条烧得极细的线割过大脑——他转过头。 “丰乐楼……”他瞠目结舌道,“什么时候……‘翻转’了过来?” 这高不可攀的丰乐楼,他竭力爬到顶端、又在坠落之后脱离的丰乐楼,此刻,以一种极诡异的姿态,立于他的身后——以底为顶,以顶为底,倒立着顶天立地。这让他想起刚才自己确实是在最顶层,现在是“翻了个个儿”。 没等他反应过来,猝不及防地,丰乐楼在一瞬间,震颤一下,声如雷霆,砖土皆崩,烟气涨天。灰尘朝着天空的方向,天空像是一张往内吸的巨口,将灰色的尘土吞咽进去,坍塌的碎片是上大下小的漏斗,贴在紫蓝色的天空里。 而此刻的,“地面”的灰尘,地面的丰乐楼的痕迹,统统消失不见。丰乐楼,包括丰乐楼之内的一切,在他们面前挫骨扬灰。 赵佶目光空洞地,缓缓地站起来。 “端王殿下的腿好了?”叶朗星环臂幽幽道,“是在丰乐楼塌下之前好的,还是在看到它坍塌之后好的呢?” 赵佶呆滞道:“我……” 叶朗星看着率先出来的护卫队,语气异常严肃道:“要是端王殿下没来得及跑出来,你们要用几条命才能赔得起?” 文术慌忙啪地一下双膝跪地,低头颤声道:“属下罪该万死!属下本想着先到外面探探究竟,以防有‘现实世界’里的那些‘攻击’发生……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 “外患、内忧,一个都不能少。你们没看到吗?刚才楼塌下来的时候,房梁已经毁坏了,根本撑不起来,整个地坍塌是必然的结果。”叶朗星冷冷道,“我办案的时候,许多人经常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要紧盯着一刻都不能放松。照你们这样保护人,被保护的早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你们究竟是怎么做侍卫的?你们是蔡公子的侍卫,是吧?蔡公子也就罢了,可是端王殿下能容你们几次出错?” 赵佶见文术磕头磕得砰砰响,心生不忍,挡在叶朗星面前,赔笑道:“别生气,那是因为没有考虑到嘛,而且,谁能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不是,文侍卫?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他说着说着,脸上尴尬的笑容渐渐地僵硬着掉了下去,“所以说,我们现在是回不去了,是不是。” 叶朗星看着他,拍了拍他肩膀,道:“算了。比起这个,眼前的事情才更重要,端王殿下。办法总是会有,但这条路可不能回头。所以,‘怎么回去’现在可不是值得考虑的事情,请你接下来一定要十分、百分、千分、万分的小心,你要活下去,活到最后。这是王大将军的‘心愿’。” 赵佶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他转身往前看,看到面前一片郁郁葱葱的枝如鬼手的奇异丛林,道,“华阳教的世界,是与‘现实’之外,衍生出的另一个存在吧。但是,‘合理’的对立面,是‘未知’,是一切的不可思议,一切的诡谲,恐怖,万劫不复吧……” 森林是个“整体”,是一整块的混沌的肉,有着微弱的呼吸与颤动,而内里是混乱虚无。 鞋底踩到了枝杈,发出“咔啦”一声脆响,带动了整个丛林的一点隐约的痛,顿时树枝震颤,空气发寒,刀一般的风嗖地一下割过众人头顶,赵佶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他幼犬一般楚楚的眼神里的小溪荡漾,是一块石头划过去,在水上泛起涟漪。 叶朗星一把打在他骨节突出的背脊上,道:“我说,端王殿下,让您小心些,不是说让您‘草木皆兵’的意思。这里确实可能会有‘幻境’出现,但目前为止应该是没有出现。所以,您不必紧张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影响了整个队伍的进度,这样三天三夜都走不出去。我们现在所有的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时辰。” “对不起。”赵佶闭上眼睛,冷汗直流,道,“可是,可是你们没有‘听见’吗?” 文术警觉地停下脚步,道:“听见什么,端王殿下?你是说‘风声’吗?” 赵佶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地痛苦和恐怖:“那不是‘风声’,风声哪有这样,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凄凄厉厉,柔柔弱弱的……我听过这个声音,我忘不了,这不是‘风声’,而是‘哭声’。是鸣心,是鸣心在哭……” 他慢慢地,慢慢地跪下来,双手交叉着覆在脖颈上,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呼吸困难地张开嘴发不出声音。他的手指覆盖之处,渐渐地显现出青紫色的勒痕。 ——因为吃过他手埙的亏,所以这一次干脆封住了他的行动,也堵住了他的出气口,让他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鸣心的身影从他面前掠过。纤细的,小小的,若隐若现的,他绝不会认错。 可是,最古怪的是,既然阻挡他“破解”幻境,而且看起来是要杀他的样子,鸣心又为什么会哭? 他的耳朵嗡嗡地鸣响,他的视线模糊,他的心脏狂跳——他的脖子动不了。他木愣愣地看着远处的树枝之间,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一个“人”。 那个人垂着脑袋,挂在枝杈之间,小小的瘦瘦的,浑身穿着鲜红衣裳,看得出来是个小孩子。轻飘飘的死沉沉的,随着风的吹拂轻颤。 赵佶勉力眯起眼睛,终于确定,那个身子是被枝杈刺透的,尖锐的树枝从脖子两边鲜红地透出来,血往下滴;赵佶心中一颤,定睛一看,忽然之间,那个小孩子抬起头咧嘴笑,笑得嘴角裂到了耳朵两边,正是鸣心! 血从她嘴角淌下来,两只硕大的眼球从眼眶之中咕噜一声滚落!紧接着,她七窍流血,自她腹部鼓出一个硕大的诡异的球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啪嗒一声炸裂成数不清瓣数的碎片,她的四肢百骸,也在这一声爆炸之中一件一件地掉落下来——四分五裂?! 恐怖感将赵佶整个地蒙住了,他在这样的状况下几乎懵了,好在,在看到这个景象——抑或是幻象的瞬间,缠绕在他脖子上的窒息感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有逃命的机会,他是清楚的。他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见没有什么大的异样,他正准备再退,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转过头,看见了叶朗星惨白的半张脸,一半的脑袋血肉模糊。 他的眼睛像是刚才在枝杈之间的鸣心一样挂在嘴角,脑中的汁液往下淌,浸湿他的衣角。 这等可惊可怖又近在眼前的场景,极大地刺激了赵佶的精神。他大叫一声,后退几步,正准备跑,又听见叶朗星唤他:“端王殿下!” 这一声就仿佛是划破黑暗的鸡鸣,撕开夜空的日光,浊浪里的清流,将混沌不清的一切撕开了,扯破了,揭发了真相来! ——激得赵佶颤抖着抬头,再定睛一看,叶朗星好好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再正常不过地站在他面前,面容俊朗干净,英气蓬勃的两道眉毛之下,目光清澈如漓泉,他抿嘴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梨涡。好得很。他整个人,都好得很。 赵佶瘫坐在地,惊魂未定道:“对不起,刚才我……有点神志不清。我好像看见,鸣心死了。” “鸣心?”叶朗星凝神道,“你一直在念叨这个名字。她是谁?” 赵佶的手摸到地上的草,微微地捏紧,那让他有了些许安全感。他顿了顿,道:“是一个能够‘制造梦境’的小姑娘,归属于华阳教。我和苏灿曾经面对过她。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说是所向披靡的一个存在。但是我刚才看见,她在丛林中被扯成了好几块……” 叶朗星道:“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你大概是太紧张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赵佶争辩道:“可是我刚才真的看见了……” “你知道刚才我看见什么了吗?”叶朗星打断他,“我看见你自己在掐自己,根本就不听使唤,也不受控制。如果不是我上来把你的手打掉——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你大概已经被自己掐死了。” “我……自己掐自己?” 赵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叶朗星口中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有反驳争辩的余地。他只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那我大概是受了什么幻觉蛊惑。你们都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吗?” 叶朗星道:“没有。文术他们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看样子也没有出现什么情况。你走得慢,我也就跟着你的速度来,又发生了刚才这样的事,你的进度就更慢了。” 赵佶垂着头道:“不对啊。你也不能就这样判断他们没事。你说的,刚才我是不声不响地掐自己,除了我自己所见的,我‘本身’并不会有大的动静,但我确实是差一点死掉了……” 叶朗星一愣,道:“说得也是。”他抬起头看着前方未知的道路,不安感开始往上攀。 “既然我‘真的’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情,而且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就真的会死掉,那就说明这种危险的幻觉,确确实实存在于这里。这里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出事。”赵佶双手捧空手摆出手埙的姿态,放到嘴边准备吹;这回没有人阻止他了,“——就当我是因为意志薄弱,所以率先被侵染吧;不论它会迫害到多少人,我要首先‘驱散’它!” 他提气凝神,正准备吹响手埙之时,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无形天冲自远处飞来,轰地一下将他的双手打开,赵佶诧异地倒下去,猛然间眼前紫黑色光芒沸腾,仿佛是这里的天空一下子揉碎全部进入他的眼睛,侵袭他的灵魂,是一潭无形的冷水,他是里面浸泡的尸身。 他睁开眼睛,看见鸣心在他面前的虚空之中漂浮着,原本漂亮可爱的小脸上无一丝笑意,在昏暗的幻境里,她的眼睛掩藏在深深的眼眶的阴影之下,整个的表情神态,冰冷得像是无生命之物。她沉默地看着他,使得赵佶怀疑自己与她被泡在同一个酒缸之中,两具冰冷的尸体遥相对望,死气沉沉到地老天荒。 但最终还是赵佶率先开口:“……又见面了,鸣心妹妹。你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你故意吓我的,是不是?不要再这么吓我了,就算要我死,也别让我吓尿了裤子,好不好。” 面前的小女孩不发一语,冰冷陌生地看着他,让他感觉瘆得慌,这种感觉就真的像是在与尸体对视——至少在陵墓那里,躺着的还都是些有血缘关系的列祖列宗呢。 “鸣心?”赵佶又试探着和她打招呼,“你还认得我吗……你,是鸣心吗?” 面前的小女孩突然张大嘴巴,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神色凄厉,五官狰狞,陌生、恐怖、压迫;她一接近,赵佶的大脑就嗡嗡地响,与第一次听到哭声时候的感觉别无二致,赵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一抬头,她的身体从自己的胸膛之中穿了过去,从后背透出来! 在嘎吱作响的嘈杂声音之中,她的身体不断地拉长拉长,在格拉格拉的疑似骨节断裂的声音之中,她长长的无实体的身子不断地往后仰,像是下腰一般卷成了一个诡异的车轮,无表情的陌生而恐怖的脸,从半空之中倒着弯下来,静默地,倒立着看着赵佶,眼睛迅速充血变成鲜红,如同霜月街上喜庆的红色灯笼。灯笼里的火变成岩浆,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