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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斜欺庭下凤 1

汴京异闻录 时亦逢 7952 2024-05-28 01:58
  贪狼正在吃东西。他进食的时候像是撕扯猎物的狼,神情很认真也很凶狠。门口托着盘子的小姑娘颤巍巍地走进来问他:“贪狼大人,您要的豆芽菜和青菜也好啦,要给您下下去,还是您自己来?”  她站在桌边,浑身上下瑟瑟发抖,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戾气晃得撑不住,手一抖,盘子咣当一下跌落在地,好在足够结实,盘子是没有碎掉,然而一盘豆芽一盘青菜全都洒了出来,那就没法吃了。  小姑娘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贪狼大人!我这就给您去换,您先……您先吃着,对不起,对不起!”  贪狼停下筷子,冷冷地看着她。片刻,他冷笑一声道:“没用的东西,光是端几盘菜都都洒了三次,我也不爱吃菜,你退下吧。”  “……是!”小姑娘惶恐道,“我这就……这就叫别人给您来上菜。是我没用,贪狼大人。”  苏灿不是个喜欢挑起争端的人。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有些矛盾,说得好像他是被迫打架一样,然而大部分时候他是把那些杀手从角落里揪出来当场杀死的头号人选,是开启和终结这一切的人。他只是讨厌所有的,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此刻,很不凑巧地碰上了贪狼。  贪狼身上的杀气很重,仿佛是从鲜血之河中缓慢走来,浑身上下都是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腥气。这说明他一定一定杀过了不少人,而且并不为此而掩饰。  但是仅凭“杀气很重”,并不能成为攻击他人的理由。  “你好啊,我叫苏灿。”苏灿眼神慵懒地斜倚在门口,两手交握,左手握右指,行了个礼道,“你呢?”  “贪狼。”贪狼冷冷道。他坐在角落,面前是一只铜锅,锅里的红汤咕噜噜地沸腾,牛油醇厚的鲜辣味往外飘。他手旁边的小盘子里是鲜红的一盘生肉切片,肉片得极薄至于半透明。贪狼用筷子夹起一片肉来,在沸腾的汤中一蘸,认真地盯着肉片在红汤中上下翻腾的样子,待到肉稍变色后就捞出,放到旁边的佐料碟中一滚,红彤彤地沾了一圈的粉,然后送进嘴里。他沉默地咀嚼着,对于苏灿的招呼不甚在意。  苏灿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宛如斯文败类,七分英俊之中带了三分痞气。然而他总体给人的感觉是清俊的,乍一眼看过去,他的态度依旧非常好——就像是他师父刘安世认为他是个老实的孩子一样。他走了过去,在贪狼对面坐下来,声音清朗道:“你的胆子真是不小,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地吃东西。”  贪狼眼睛往上瞟了一瞟,道:“什么样的地方?”  苏灿点了点贪狼身后的墙面,笑容微敛道:“这里,墙上,地上,可都是血啊。而且是新鲜的血,我猜就在我们到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还没等收拾好,恰巧又有新的客人要接待,只得暂时封了一整层楼。”  “不知道。”贪狼低下头继续烫肉片,烫完以后夹起来放进嘴里。一旦开始吃了,他似乎就顾不上周围的环境如何,气氛怎样了。不过他的这一锅东西确实香气四溢,非常吸引人,苏灿都觉得有点饿了。  “要是我在这么倒胃口的地方吃东西,就算给我鱼翅燕窝我都不吃。”苏灿道,“不过你这些东西好像味道不错的样子。这是什么呀?”  贪狼道:“涮锅。”  苏灿已从旁边桌上拿了双筷子,从红汤锅里捞起一片肉,照着他的样子往干碟里一蘸,然后送进自己嘴巴,咕叽咕叽地嚼了半天,整张脸跟着眉头一并皱起,他道:“好辣!这汤里都是牛油和辣椒吧,能喝吗?——看你长得高高壮壮,身材又精瘦精瘦没一点赘肉的,怎么喜欢吃这么重油重口的东西?你怎么吃得进去?”  贪狼面不改色地捞起一片肉,在碟子里来回滚了两遍才送到嘴里,道:“我出生在蜀地,天生就喜爱吃这些油辣的东西,只是习武不能沾这些,吃太多了使不出力。只是炎莺大人说最近要有大事发生,可以满足我一个请求,所以我就向她申请来这里吃顿涮锅。”  苏灿凝神听着这句话,表情变得诡谲莫测。这是他在思考时会露出的姿态。  贪狼停下话头,夹起最后一片肉,放到锅里涮。红汤咕嘟咕嘟地沸腾,映红了他的眼睛。他把最后一片肉放到碟中的时候,终于抬头看着苏灿,浅淡地笑了一笑,道:“你也是很厉害。见到了我,连一点害怕的感情都没有。”  苏灿笑了:“你感觉得到别人的害怕?”  贪狼道:“我感觉不到。但是常人见了我,都会害怕的,以至于根本不敢靠近我和我说话,也许是我长得太可怕了吧。”  “不哦,你长得又高又英俊,姑娘见了你会心动的,那可不是你的样貌的问题,而是你的杀气不曾收敛。”  “这样啊……”贪狼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有杀气,为什么不躲开?”  苏灿抿嘴一笑,眼神尖锐地看着他:“我只是把杀气藏了起来,却并非完全没有。我与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杀了足够多的人,才知道怎么去掩藏杀人的念头。因为我们是同类啊。”  贪狼哼了一声,冷笑道:“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同类?我可不承认。能从实力上凌驾于我之上的人寥寥无几,而从人格上能使我顺从的,也就只有炎莺大人而已。”  苏灿对此颇感兴趣似的,揶揄道:“这么忠心耿耿,你喜欢她啊?”  贪狼立刻反驳道:“我才没有!”然而说着,他的脸如同这涮锅的红汤一般沸腾了起来,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苏灿笑道:“你看,被我猜中了嘛。唉!你好可怜,炎莺根本不知道,又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你看她都不来关心你,把你留在这个鲜血淋漓的二楼,自己却一个人和端王殿下喝酒去了。”  贪狼愤怒地一敲桌子道:“闭嘴!她没有这个义务,能让我吃涮锅,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你不知道炎莺大人的脾气有多坏,根本就不拿人当人看,我这样已经……”  “是吗,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呢。”苏灿一手托腮看着他,幽幽道,“你说的炎莺,和我今天所见到的这边的炎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当然!……”贪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腾地一下放掉筷子,厉声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接近我?”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听起来也是气场十足,实在是叫常人听了魂飞魄散的。  然而苏灿并不畏惧这种恐吓,反而从中听出了几分闪避来,于是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陈述道:“没别的原因,只是好奇啊。”  “好奇?对我?”  苏灿温柔地笑道:“算是吧。我这个人容易好奇,尤其是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所以过来看看。而且你知道,和端王殿下过来,他和蔡公子喝酒,我又不能在旁边陪着他们,会影响他的发挥的,或者端王殿下会硬拉着我喝一杯——我一喝酒就会起疹子,真没办法,不敢玩命,我还得留着一条命保护他。要是端王殿下会些武功,那就好啦!”  “哦。”贪狼的眼中光芒微闪,“我也听说端王不会武功。”  “他不需要,比起武功,他有着更厉害的东西。”苏灿说着,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顿了片刻,道,“如果冒犯到了你,那么抱歉,我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聊聊天。你继续做你的事情就好——啊,你吃完啦?再过一会,我就要接端王殿下回去了。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保护他,如果事情照着我老师所说的话,他正受着华阳教的威胁。”  贪狼哑着嗓子,轻声道:“你知道华阳教?”  “当然了!我是宫中的带御器械,专职就是保护皇上,这些最秘密的事情,我知道得最为清楚。据我所知,唯一一个被称作‘贪狼’的,乃是华阳教的‘紫薇三星’之一,据说杀人无数,招式又凌厉凶狠,对华阳教最为忠心耿耿,可以算得上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苏灿压低了声音,在笑容的缝隙中道,“就是你吧?”  贪狼立起来,声音冰冷道:“你如果要在这里揭露这一切,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他的瞳孔烧出红色的光,是野兽即将发动攻击的征兆,只消一刻便能将猎物扑杀。  “我不会的,我可不想现在就死掉,那会吓到端王殿下的。”苏灿满不在乎地说着,“何况,我只是想获知你的身份而已,你这样慌张做什么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难不成,你自己也知道华阳教是个坏人待的地方,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吗?”  贪狼一愣,道:“你可真敢说,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苏灿笑起来道:“得了吧,我们要是打起来,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我说了,我也要赶时间。我的时间,开始于端王殿下的时间结束以后,他过得越是漫长,留给我的时间就越是短暂,我们这些给人打下手的,也是很难的啊。”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情愿。”贪狼冷冷道,“你是个不合格的守护者。”  苏灿道哼了一声:“怎么啦,我还不能过过嘴瘾?”  贪狼道:“忠诚是身心的全部忠诚,你这样说过,心里也一定也这样想过,因此值得怀疑。”  苏灿道:“这是愚蠢。”  贪狼道:“随你怎么说,我贪狼是绝不会改变原则的。你叫我‘贪狼’,可大多数人还是叫我‘贪狼大人’。”  “好,知道了,贪狼大人。”苏灿道,“对了。七杀、破军、贪狼……这是紫薇三星,可我却只知道你一个贪狼,另外两个却是连人和事迹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在哪里呢?”  贪狼道:“没有别的两个。只剩我一个了。”  “真的吗?”苏灿挑了挑眉,“他们死了,还是怎么的呀?”  “从未存在过,在我的记忆当中。”贪狼道,“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也足够了。”  苏灿笑起来:“行吧,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啊……我也希望你能够说得和自己说的一样。好啦,我要走了,行礼我就不做了,我懒得在外面也守规矩了。”他转身往外走,一边道,“在我们再次遇见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到端王殿下,包括你也不可以哦。”  贪狼刚坐下准备吃,听得不耐烦,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道:“我今天只是来吃饭的。你能走了吗?”  “别瞪我嘛。”苏灿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话,也多谢你的款待哦——可怜的贪狼。”  苏灿在往三楼走。贪狼赌气丢下筷子,这时候从门口又走进来人,端着菜对他道:“贪狼大人,您的菜来啦。您看是我帮您下在锅里,还是……”  贪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道:“不用了,我不吃了。”  “啊,好。”另一个小姑娘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的语气动作都很平稳,但是腿已经颤抖成了筛糠。  “真是烦死了。”贪狼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侍卫也是够可怕的,平时无话可说,偏偏要抓着我说个不停,只有圣女大人这么跟我说,我才愿意听呢。得亏今天本大爷吃上了涮锅,心情很好,否则还真的要打人不可……”  他往三楼走上去。涮锅的味道很重,可以掩盖住刚才他所待的二层楼的血腥味。当然,血腥气本就不浓重,他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在他一阶一阶走上去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有回音,而人群嘈杂的喧闹声亦是逐渐地迫近了。  ——回音是孤独产生的幻觉,是倒影虚伪的安慰,回音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变了一点形态重新进入他的耳朵,使他有了错误的认知,仿佛在此处的并非只有他一个,而是有什么人在不知不觉中混了进来,踩着他步伐的余韵一点一点地前行。  然而贪狼非常清楚幻觉与现实的区别,毕竟之前也是亲眼看过鸣心怎样一步步摧毁完颜晟的精神的,他起先并不相信鸣心这个神神叨叨的小姑娘会有什么能力,然而当鸣心半开玩笑半威胁地将他拖入自己的世界时,贪狼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能力的恐怖:如果说使人惊醒的是噩梦,那么鸣心就是噩梦本身了。  只有鸣心制造的幻觉,才是真的幻觉。  而现在在他身后的,只是些虚张声势的雕虫小技而已。  他干脆停下不动。然而他不动的时候,脚步声也在一瞬间停止了。贪狼耳朵留神着这奇异的声响,而眼中所见的,则是一番糜烂景象——  三楼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每一桌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灯光从上往下打下来,晃得人的眼睛发昏,变幻的灯光是狂欢的入口。贪狼看见苏灿正走过去扶起端王,口中道:“端王殿下怎么这么不知节制,碰到了朋友竟喝了这么多?你也不劝着端王殿下一点吗,蔡公子?”蔡居安唯唯诺诺,低头不敢作声,而赵佶喝得烂醉如泥,在苏灿的搀扶下拥着满怀的醉意勉强站立,才走出两步,语无伦次、精神恍惚地喊道:“让我再喝一杯……喝完这杯,还有三杯!……你这条看家狗……管不着我!大宋都要毁了,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啊!”  赵佶面前的饭桌上已是杯盘狼藉。  他说话比平时大声了许多,引得周围离得近的几桌顾客纷纷朝他看,他们脸上也写满疑惑,一边留神听着,一边低声讨论起来。地位高的人即使是胡说八道,在常人听来也是带有非同一般的讨论的价值。流言蜚语传来传去,成为无从寻求源头、不能辨别真假的逸事传说。说他胡说,然而人在无意识情况下开的玩笑也有几分的可信;说他信誓旦旦,可毕竟是喝醉了,而且他只是个年轻没有实权的藩王,最大的爱好就是在霜月街瞎逛,也就不能完全相信。  苏灿毫无脾气地微笑道:“端王殿下,您醉了,跟我回去吧。太后一定很想见您。”  “太后……”赵佶冷笑道,“我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控制一切,她以为她还年轻……我不得不讨好她,为了好好地活着,我有什么办法,这深宫之中也从来不会有感情,要这虚伪的一层关系,有什么用?能让我多活几天吗?……对,多活几天。哥哥这么不想活的人,都要被迫活下去,是生是死,没有人可以自己决定,我也太惨了……”他满头满脸的冷汗,头发都被打湿,几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他的眼帘,他眼睛之下水润光泽的的不知是汗是泪还是烈酒所催。  ——这个端王也太放纵自己了吧。苏灿说他们还有急事要办,结果他却在这种地方喝成这个烂醉如泥的样子,出了这么大的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脑子的废物。这样的人可不值得保护,要是换成别人——当然,是除了炎莺大人和教主大人以外的所有人——如果这样对待即将到来的任务,他非要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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