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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1

汴京异闻录 时亦逢 7769 2024-05-28 01:58
  体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概从七八岁就开始了,像是自己的一个烦人的亲戚。王初梨非常厌憎自己的这一小毛病。不是什么大事,可就是烦人得紧,像是衣服进了一只跳蚤,跳蚤折腾不死人,可是四处乱钻乱咬,搞得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因为无关紧要,又死不了人,所以王初梨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拒绝调养,小芹每次端来红枣银耳汤都被她打发回去,阿荔手段强硬些,她便象征性地抿一小口,然后放在桌上,说,我待会再喝。这是她保持不生气的最后底线。  她其实一直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没有人告诉她,问起来也说不打紧不打紧,女孩子嘛,出不了事。去看过大夫,大夫说需要调理调理。汤水药品一直有供着,过了近十年大家也渐渐忘了自家小姐到底有什么毛病,一年一年地都是活蹦乱跳,大家也便随她去了。  可能坏就坏在太爱活蹦乱跳了。  王初梨开始头晕的时候,还没想到这一茬——即使她经常跑出去玩,磕磕碰碰的,虽然淤青伤痕不少,但毕竟没有出过血。  啊——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明明只是稍微碰到了窗台和门槛,怎么会让身上有这样多的淤青呢,青紫色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像被一团火烧过,焦黑的圈内寸草不生,在雪白光滑的周围的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怵目惊心。还不止一块,不止一次,王初梨真是烦透了自己脆弱的皮肤,觉得是家庭环境让她得不到充足的阳光所致。  晒了太阳也无济于事,甚至晒得她眼晕。  可恶,凭什么哥哥能够在战场上厮杀,自己只要是撞到了什么,就会整天整夜地疼痛。她不服气也不妥协,也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体状况,直到此刻——  从醒过来开始,她的头痛就逐渐加剧。陆时萩说话的时候,她起初是认真地听,可是渐渐地心不在焉、力不从心起来:她觉得疲惫,是睡醒了依然不感觉恢复,是比闭上双眼之前更疲惫的疲惫。困倦本该是甜的感觉,过了头就变得酸苦,到最后她开始觉得疼痛,是一双手将她的头发撕扯,要把她拖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不得不从忽略变成抵抗。负隅顽抗。无力抵抗。  与此同时她闻到了血的味道。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她不会不知道。血像是小溪,从她身上的泉眼中涌出来,蜿蜒交汇,往外延伸,从细小的一缕一缕,变作一团,一片,一潭,简直不像是往外流,而是往外吮吸,是要她全部的血。  也许是从她闯进了那扇门,中了暗器开始的。梨花带雨一般绵密的细针,要一时之间全部避开几乎是不可能,那么受伤在所难免。可是她实在想不到,这肋骨之下,细小到肉眼都不可见、也没有打到要害的伤口,只需要休息一会便会自动愈合的伤口,竟源源不断地流血,流血,悄无声息,勾魂摄魄——这头痛原是失血的头痛,是真的会要了她的命的啊。  陆时萩闻惯了血腥味,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残留了点味道,他觉得也很正常。当王初梨晕过去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过来:这血腥味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渐渐出现的,而且是从王初梨身上开始的。  虽然很轻,可是他扶住她的时候,手臂还是警觉地往下一沉,因为感觉到“不对”——少女柔软的身体没错,可那不是温暖的而是冰凉的,也不是干燥的而是湿润的——湿润的!  他抽出一只手,放到鼻子边一嗅,浓烈的血腥味几乎是炸裂般地散落进他的鼻腔里身体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了自己满手的血,像是去拧一块沾水的手帕,而那不是水而是鲜血,这血是浸透了王初梨一层一层的衣服,终于在刚才穿透了最后一点的屏障,他低头看王初梨,她所穿的白衣服,已经被斑驳的血染出一朵一朵的血花来——  陆时萩想起了什么。之前帮她取出“春雨”的时候,她就出了血。他当时只觉得奇怪,这样细小的伤口竟还能出血,女孩子实在是太娇嫩了些。他心想不碍事,就重新将她的衣服穿好。他只想过解毒,没思考过止血。这是他的失责,因此这件没有做好的事情,现在就得重新去做一遍。  陆时萩低声唤道:“王姑娘。王初梨。喂。……”  没有回应没有反应。他抱着她将她轻放到地上,看到她雪白雪白的脸和嘴唇。似乎她浑身上下的最后一点的血液,都随着伤口流失殆尽了。  “抱歉,抱歉。”陆时萩闭上眼睛,小声地说,“等你醒了打我一顿吧。”  他的手颤抖着,给她宽衣解带。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湿透的一件一件的衣服,解开一件,里面的一件就红得更深,简直是红色染缸里浸烂的一块布,血腥之气呛鼻。像是剥开一个壳,里面是雪白光滑软嫩的蛋白,可里面也许已经空了。  陆时萩看到她的伤口了。伤口不大,依然是细细的一个针眼,可是血是迫不及待的,是竭力要往外冲的,每一滴血都比伤口更大,争先恐后地往外突,汹涌而猛烈。  天啊,她一直在流血。她流了这么多血。她就快要死了。  陆时萩平时也尽量避免让自己受伤。武功高强的人,很少会受伤,要受伤了大多数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伤。因此陆时萩全身上下能够止血的药,就只有一小瓶金疮药了。  金疮药应该非常有效。金疮药是先将松香、猪油、黄蜡三种药材熬至融化,滤去渣滓以后等它冷却,再加入研磨得极细的麝香、樟脑、儿茶、血竭、冰片,搅匀后以瓷器收贮。用了以后,但凡利器所伤或是跌跤摔上,只要往上一敷,立刻止血止痛,也不会有伤口感染之虞。  陆时萩立刻拿了药出来,准备敷在她身上。他很久没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感觉,许是小心翼翼惯了,从来做事都是完美的,因此突然之间的失误让他突然紧张起来——不会的,不该有这样毫无准备的事情出现的。她按住她冰凉柔滑的腰际,对准那继续流血的伤口——他手一抖,半瓶药粉洒出来,覆盖在上面。  这一洒,陆时萩浑身一颤,冷静了许多。会不会太多了?他盯着伤口,似乎隐隐约约地继续会渗出血。然而毕竟是金疮药,那血色是淡淡的,到了粉末边缘的一刹那,终于是停了下来——陆时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直流,似是血一般地止不住。  被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死法都有,对于怎样的情景都不为所动,因为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这意料之外的事,实在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是失败的滋味太恐怖了,他不知自己是在担心王初梨的安危,还是害怕申王殿下勃然大怒,还是关心自己的性命。  王初梨现在的情况,是非得叫大夫来瞧一瞧不可了。光是止住了她的血,只不过是让她死得慢些,毕竟失了这样多的血,是必死无疑的。  他不能让王初梨继续待在这里。他必须把她送出去,在申王殿下回来之后,在王烈枫找不到妹妹而来到这里之前——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王初梨身上,以让血迹看起来不那么明显;然后他抱起她,听到血滴到地上的啪嗒一声。他朝内呼吸着,走到地牢的边缘,膝盖抬起,轻点墙壁上一处不起眼的机关,自遥远处传来机械转动的轰鸣,等到门打开时,反而是轻快的一声:咔嚓。  怀抱之中的王初梨似乎略微动了一动,又或者是外面的光的刺激,或者,是一阵微凉的风拂过她的发丝。  陆时萩想,是许久未见的光明了呢,只是他见得太早了些,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报应。  按照申王殿下的意思,此刻他应该出了地牢,在客厅外就位。王烈枫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里,到时候申王殿下的安危还得由他负责,尽管申王殿下对于别人来说,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然而如果要制服王烈枫,那还得由他插手才能勉强成功。这是他事先的判断。  可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了,他手上的王初梨亟需治疗,他不得不出一趟门,只盼望着时间过得慢些,申王殿下回来得晚一些。可是晚的话,能有多晚呢?他说不上来。  然而当他走在过道上,即将抵达出口的时候,听见了赵佖的声音——  “王大将军,最近过得好吗?汴京的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您吃得可还算习惯?——开玩笑的,王大将军,我可真是感觉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陆时萩浑身一凉。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他惊得汗湿重衣。  今天真是陆时萩人生最挫败的一天了。  “怎么了,王大将军?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王烈枫警觉地抬头,似乎刚从一个噩梦里惊醒。这个感觉折磨了他一天,浑浑噩噩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伴随着轻微的头痛和恶心,叫他心惊胆战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除非是关于妹妹。初梨怎么样了?只要至今没有看见她,王烈枫的糟糕预感就不会停止。  赵佖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笑着问他可还好。身边的侍女笑眯眯地走过去,凑到王烈枫身边,馥郁软糯的香气迫近了,王烈枫冷汗涔涔地反应过来,摇摇头说自己没事,并且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咳嗽了一声,“只是天冷了些。”  赵佖抬起眉毛笑道:“冷?我府上四季如春,这一点王大将军你也是知道的,怎么就突然觉得冷了呢?”“是不是离了我太久,被汴京的野风吹得傻了,又来了我这宅子里绕了半天,所以感觉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呢?”  侍女坐到赵佖腿上,赵佖抚摸着她柔滑的发丝和脊背,手一路往下延伸,侍女化作一滩水,整个正面的身子软软地滩在他身上,是温热的一股泉水。  赵佖的庄园确实布局异常错综而幽深,有着数不清的门和墙,这一点在之前王初梨从皇宫附近一路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即使是通到赵佖的宅邸,也不知道会从哪一处出来,跟踪者最后也会陷于被动的境地。一走进去,高墙深院封闭式院落便压迫得人无法喘息,山墙压顶,重门深巷,迂回若迷宫,总要绕上好几个圈才能够抵达客厅。这时候来访者早已疲惫不堪,再盛的气势都被活活地消磨殆尽。  因此赵佖有理由怀疑王烈枫是在经历了一大摊破事之后给累的。于是赵佖对着王烈枫微笑起来,这个想法使他快乐。  不料王烈枫也笑道:“申王殿下说是,那就是吧。”——王烈枫也知道他的脾气,也就知道怎么让他生气,如果非和他对着干,那造成的后果也是毁灭性的,那确实会让赵佖生气。  赵佖确实有些生气。赵佖冷笑起来,道:“脾气可真差啊,王烈枫。”  王烈枫看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道:“我一介武夫,只懂打架,如果冲撞了申王殿下而不自知,请申王殿下宽宏大量。”  “王大将军,坐。你辛苦了。”赵佖也不计较太多,沉着脸抚摸侍女的头发。到了客厅他便率先坐下,也没顾得上王烈枫的感受——王烈枫?累死他算了。  然而王烈枫的情绪的起伏也意味着他露出了把柄。王烈枫所在乎的东西在赵佖手里,即使再愤怒也不敢轻举妄动才是真的。  可怖的神情又从赵佖脸上褪去,变回那冷酷淡漠的微笑。王烈枫依旧没坐,赵佖拎起茶壶准备给自己倒一杯喝,然而水只是淅淅沥沥滴落,冷冰冰地躺在杯底。  赵佖一愣,道:“陆时萩。”  不料却没有人回应他。  该死。陆时萩是聋了听不见,还是瘸了走不上来?还是干脆把人姑娘睡了——得了,他可没这样的兴趣。  王烈枫环臂看着他,笑道:“陆大人许是有事不在呢。”  赵佖冷笑道:“一条狗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等着主子回来,能到哪去?王大将军除了在外打仗,回了汴京不也是只有这几个地方可去么?”  王烈枫耸肩道:“是呢。我也等着申王殿下和我说些什么事,我期待得很。”  “别急,王大将军。先喝茶,”赵佖不怒反笑,看起来是耐着性子在等陆时萩过来。他坐在位置上,手抚摸着杯壁,神色阴晴不定,突然之间一咬牙,推开身上的侍女,将杯子往地上一摔,冰凉的水和陶瓷碎片一并跌落在地,与此同时,侍女发出细细柔柔的一声惊叫,往门外跑去,王烈枫想起之前在酒楼里遇见的林珑。  只见赵佖抬高音量,不紧不慢不怒不躁地又唤了一声:“陆时萩!”  他没有什么语气,愤怒之类的,根本听不出来,只是死寂,他说什么都是音量不同的死寂,因为他本身感情就稀薄。他这一声唤,让整个客厅墙壁上的字画颤抖,屋顶嘎啦嘎啦地掉下碎屑来。  王烈枫是知道陆时萩为人的。陆时萩从来不会失误,尤其是在赵佖身边,简直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赵佖想干什么,不消说,陆时萩就能立刻会意,提前准备;可是这次他怎么就不见了——因此,赵佖才会这样地愤怒,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了。  好在没有更严重的后果出现,因为在赵佖第二次喊陆时萩的名字之后,陆时萩的脚步声便迫近了——他听到他匆匆忙忙的慌乱的脚步声,慌乱到王烈枫都觉得吃惊:陆时萩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怎么会让自己光是走路的时候就破绽百出?  陆时萩是从门外出现的,潇潇洒洒地走过来。他出现的时候,脸上是王烈枫熟悉的微笑的表情,一个俊朗少年的微笑,总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然而陆时萩的微笑却只是拥有任何的情绪和面对任何问题时候的应对措施,就像是王烈枫走上前,试图揪住他的衣领,而他只是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就躲开了他的擒拿,颔首笑道:“见到我这么激动吗,王大将军。”  王烈枫却几乎整个人都炸了似的,散发出咄咄逼人的阵势,怒道:“你少装模作样,陆时萩。我妹妹现在在哪?”  “啊?什么妹妹?”陆时萩的回答与之前赵佖的调笑如出一辙,又带了几分可憎的无辜,“王大将军,你在说什么啊,这事可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怎么光欺负我一个办差的,不去问问我们申王殿下呀?”  说着,他又看向了赵佖。  赵佖问道:“你去哪了?”  陆时萩满怀歉意地低头道:“抱歉,申王殿下,刚才小的突然有急事离开了一会,谁知道这时候殿下竟回来了,便紧赶慢赶地跑来了。”  赵佖道:“有急事?我安排给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完不成了?”  “殿下恕罪。”陆时萩转头向王烈枫道,“王大将军,您是有事要和殿下聊吗?看把您给急的。”  王烈枫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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