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烈枫叹了口气,笑道:“好吧。那么,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贪狼歪头道:“什么?” 王烈枫道:“申王赵佖,在不在那里?” 听到这个问题,贪狼笑起来,慢慢起身,道:“申王赵佖……他还能在哪?他还能是谁?” “好。”王烈枫低头笑道,“那就……好。” 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开始发颤。破军没有说错的一点,是王烈枫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渐崩溃。像是一只手,抓住他的心肝肺往下拉扯。他是出于自尊,才没有重新回到那个唯有意识,有时候意识也不复存在的世界里去。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要是这就死了,我会很失望的。”贪狼道。 七杀以一声口哨唤来金翅大鹏,飞身一跃立在它身上,手往远处一指,金翅大鹏立刻仰头在,空气之中撕裂开一只细窄的缺口,如同一双眼睛睁开来,巨大的龙卷风从孔洞之内狂奔而出,席卷方圆数十丈之内的一切事物,人被卷入其中,在撞击之下遍体鳞伤;七杀双臂往上一挥,以强悍的神力,将这一束飓风搬往更高更高的天空中去,高到了云层之中去,高得目不可视之时,大喝一声“放!”金翅大鹏将展开的巨翅一收,飓风消失,众人跌落,极高的高度造成了他们跌落下来时的极快速度,跌落在地的头破血流,砸到人的两败俱伤。 七杀在这一边进行着战斗,而破军则坚决不愿与后辈在一起,非一个人去了另一边。 破军的生死簿漂浮在空中,笼罩之处变成地狱,对一整片区域内的士兵的精神都造成巨大的摧残——贪狼说什么只适合对一个人使用,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若非意志顽强的人,根本不需要眼神接触,看:他们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后就在精神地狱里度过了千千万万年,神智已毁,因此身体也如同无生命的石像一般倒下去。连王大将军都承受不住这种攻击,这些区区小小士兵们根本就无还手之力,甚至无损;要的就是无损,破军想着,闭上眼睛,意念集中,冰冷双眼睁开之时,以他为中心的整一个圆,全都沦陷为幻觉之中的刀山火海,持续时间更是无限地加长,只要禁军步入这个圈,就是走近幻觉之中的幻觉,就是精神的湮灭! 破军眼中迸射着寒冷的光,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轻而易举,不堪一击。上天审判你们这一群猪狗,也算是让你们忏悔自己的孱弱无能。安心接受审判吧,万劫不复之人。” 而此时此刻,身后一个沉稳又温柔的声音传来:“——‘万劫不复’,说得还是过于绝对了吧。” ——是谁。这个声音是谁?熟悉得很,难道是……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从地狱中回来呢? 破军眼神微一收紧,他缓缓转身,看到从远处一步一步走来,走近了地狱幻觉圈,走到他面前的王烈枫时,许久没有起过波澜的内心狠狠地撞了胸腔一下,是极恐怖、震惊、不可思议的感觉! “王烈枫?”破军皱眉道,“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王烈枫缓缓道:“因为地狱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吸引我,还是人间更值得留恋。人间,有我要杀的你。” 破军道:“不可能……且不论你是怎么脱离‘地狱’的,光是现在你身体的状况,都不足以让你继续站在这里了啊。是不是?你的精神,是这样以为的吧?”他眯起眼睛看了王烈枫一眼,突然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险恶微笑,道,“是吧,我说得没错。我听到你的‘灵魂’正在哭泣,它感到非常痛苦,它濒临崩溃。你的体力,根本已经所剩无几。” 王烈枫低头笑道:“胡说八道吧——”然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浑身上下,都因为虚弱而支撑不住几乎要垮塌,仿佛一座将倾的大厦,倒下之前的一瞬间是何其的壮观而惨烈。 六脚巨蛇在他无法支撑身体重心的时候,哗地一下飞过来,在破军冰冷的眼神中,轰地一下缠绕上来,将他带离地面,在半空之中猛地拧紧,如同沥干一块浸湿的手帕,拧得小了一圈,拧得变形,拧得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格拉格拉地发出惨叫。九曲银蛇枪掉落在一边,无人控制的时候它就是死的。 受到摧残的次数太多,以至于骨头上裂痕遍布,像是一块松脆的饼干散落开来。啪。王烈枫跌落在地的时候没有被七杀从天空抛落下来时候那样的巨大动静,而是软软的七零八落的一块,在地上抽搐着,抽搐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似乎拼命想抬起头来。内伤比起外伤要疼要痛苦几百倍呢。 见此情景,破军走过去,以足尖抬起他的下巴。王烈枫的下颚有着优美的一道折痕,整张脸已经苍白如纸,只剩下一双眼睛雪亮凶狠,杀气腾腾,看得破军都是内心动容。 破军幽幽道:“何苦呢,在永恒的空无之中不老不死、不伤不灭,难道不是一个好归宿吗?非要回到人间,一次一次被打倒,一次一次承受这样的痛苦。你知道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珍惜自己身体的人,不配投胎转世。明知道无法打败我,一次又一次来螳臂当车,委实可笑得紧。你只配再一次下地狱,王烈枫。” 谁料王烈枫竟笑了起来,慢慢道:“我的父母会理解我,我的父亲正是我奋斗的目标和榜样,我的付出与他相比,根本算不上九牛一毛。我打仗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拼命是为了挽救千千万万的大宋子民,现在,又是为了端王殿下,为了我爱的妹妹而战,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浪费,而是最大的善意。而我要面对的‘恶’,就是你。”他吃力地说出下一句来,“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完全没有胜算呢……” 破军听闻此言,突然心中恐惧,道:“你知道了什么?” 霎时间,面前绽开一朵透明水花,张牙舞爪地朝他面上泼过来,哗啦一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烈枫以手支撑身体,缓缓起身,低着头道:“要破‘破军’,就要用‘水’。破军水去大吉昌,为官英雄近帝王。你之所以在用幻觉对付别人的时候,非要与其他人分开,你之所以只想折断我的骨头,而不刺穿我的皮肉,就是因为不想见到血,因为‘血’就是‘水’,‘水’是最克制你的东西……水这样东西,随处可取……”他低头到处扒拉着,抓起一团雪花来,握在手中,对破军道,“所以我用仅存的一点内力,将雪花熔成水,以此,大概可以制住你的‘地狱’出现吧……是不是,破军?” 破军在原地不动。王烈枫则是跪在地上,努力想站起来,但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了,他浑身都在颤,低头咳嗽着,咯出一口血。 ——接下来,接下来就该杀了他了。王烈枫想。 他视线模糊。他的手终于摸到九曲银蛇枪。他咔地一下握住它。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极黑暗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压在他的头顶,拼命地挤到他的脑子里,周围又出现了地狱的景象,刀山,火海,恶鬼!它们从世界的缝隙之中出现,它们在冰裂缝之中探出头,它们在地狱的刑罚之中煎熬,吓人的声响再一次进入王烈枫的耳朵,思想,精神,王烈枫在震惊之下,抬头看着天空—— 闪电轰鸣、雷电交加、顷刻之间天空灰蒙,天雷如刀切割人的身体,耀眼光芒和巨大声响齐发,之后倾盆大雨往下浇落,浇暗了火,是金翅大鹏再一次呼风唤雨了;可是这一次,王烈枫帮不上忙了,他阻止不了这些了,他的精神再次往下沉,往深处钻,他听到了破军的声音—— “你错了。你太天真了,王烈枫。你看,现在下着大雨,下这样大的雨,可是我的‘地狱审判’依旧没有失效。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里的雪,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属于华阳教的。这是幻觉,是梦魇之境,一切都是假的,所谓的水不是水,此刻的光也不是光……它们在现实之中,都是不存在的,因此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的影响,与我‘同盟’的水,可伤害不了我啊。这一次我可不会再给你重来的机会了,我要让你永远地坠入地狱之中——死吧!” ——嚓! 这一次,破军终于可以彻底解决掉这个麻烦的王烈枫了。他本以为第二项任务也是轻而易举,没想到自己连第一项都没有完成,实在是恼人,早知道就让贪狼先行解决掉他了,虽然他的自尊并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那么第二次,王烈枫总该死透了吧。 但是没有。 这一声“嚓”,并非‘地狱审判’之中所发出。而是在‘现实’之中,出现的。 这是兵器从人的身体里刺透进去的声音。 是九曲银蛇枪,从王烈枫的手腕处划过,喷出血来,血喷溅之处,幻觉的影响就解除,这让王烈枫立刻就摆脱了“地狱审判”的幻境。 随后,血喷到破军的脸上,结结实实真真切切地喷溅在他脸上——水、破、破、军。 破军这一下才是真的僵劲不能动了。他的地狱边境轰然垮塌,他努力想用意念控制住,但是覆水难收,他制造的幻觉正在消失。 王烈枫勉力笑道:“说起来,九曲银蛇枪,也是华阳教的东西。华阳教的东西,不会受同盟的‘幻觉’的影响,是幻觉之中的真实,是个小叛徒吧。很遗憾,还是让我成功克制了你,破军。你现在还有什么本事,建议你亮出来,否则,我再眨一下眼,你就会被这一支带血的枪刺穿的哦。” “不、不……”破军开始惶恐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想死……我为了教主出生入死,从未失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可以,我不可以死。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求求你,即使你打败了我,你也——” 刷拉!九曲银蛇枪如雪亮毒蛇,血红的舌头嘶嘶吐信,雪亮獠牙刺穿他的心脏! 现实中的死亡,比幻觉中漫长的空无要来得猛烈得多。那一瞬间的痛苦无可比拟。 王烈枫面无表情地将枪抽出。鲜血淋漓,九曲银蛇枪上,混合着他的血与破军的血。以及,在此之前残留的,陆时萩的血。 “——你也是,不可能击败教主的……” 破军的声音微弱,说完这句话,迅速地断了气。 “……”王烈枫半跪在地上,血从他的伤口之中喷出。伤得其实不深,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透支到不能再透支了,木先生给的药,也确实过了最后一点有效时间了。他微微地笑了笑,以极轻的气声,喃喃道,“谁说的啊。区区一个华阳教主,还想要撼动大宋王位,实在是个笑话……” 在王烈枫说话时,周围的士兵似乎刚从梦魇之中醒来,头痛欲裂地按着脑袋,不敢相信自己重新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似的。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有了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战斗。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六脚巨蛇,他们看见它正哀鸣着,向着一个地方飞过去,立刻拈弓搭箭射过去几十支箭,即便它没有被杀死,也被这重量压得轰然坠地。 于是他们看到,蛇头朝向之处几步远的地方,竟是他们敬爱的王大将军。 “——是王大将军破除了我们的‘幻觉’,把我们从地狱中拯救了出来!王大将军,王大将军,您还好吗?王大将军,您醒醒!” “吓?”林珑猛然从冰凉地面坐起,冷汗涔涔。她醒了。刚才的发生一切仿佛是在做梦,但她一向都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什么,唯有刚才的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是——真实地发生在她身上的,就好像是,记忆。 她的第一反应是将皇帝脖子中挂着的半块鼠符扯下来,藏在衣襟中。 紧接着,她看向周围人的时候,他们的眼神让她在一瞬间认识到:这一切当然是真的,他们看她就像看神仙一样,看到了神的使者一般,倒是让她有些慌乱。 尤其雪蚕,跪在地上道:“林大夫,刚才皇上吩咐我们不许伤害您,您是解决此事的关键人物,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以您为重。您现在想要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她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是御医刚替她包扎起来止了血的,他们不能看着她失血而死——当然,她割开伤口的时候也注意了些分寸,所以贤才除了创口有点疼,也没有别的什么大碍。而那只巨大的蛊虫,已经被她的血所化解,她有点轻微的中毒,但不致死。 “好。让我想一想,现在——”林珑战战兢兢地说着,想起皇帝对她说过的“鼠符非常重要”的话,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摸,摸到一块小小的硬物,顿时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她神经再次紧绷,而且是恐惧到一下次过呼吸,捂着嘴面色发白。 这些情绪在她的脸上展露无疑,雪蚕见了赶忙问道:“林大夫,怎么了?” 顿了一顿,林珑开口道:“离开这里,快,就现在!我怕来不及了!” 她说话之时,只听得远处的入口那里,传来侍卫的惨叫,是什么人找到了这里,杀了侍卫,准备破门而入! 雪蚕反应极快,立刻唤来在此守备的两名侍卫,吩咐道:“将皇上从这里带走,快,送去太后那里!快快快!”两名侍卫立刻抬了皇帝就一路狂奔,跑到一处暗门口打开,冲进门内,嘭地一声关上门。与此同时,入口处的敲门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由敲门变成了直接毁掉门;该死,这扇门可是铁的,竟被轻而易举地敲到变形了! 林珑听着这声音,吓得脸色发白,她回头看了一眼雪蚕寻找帮助。 雪蚕一脸凝重,犹豫了一下,便吩咐侍卫:“你们去门那里顶着,别让他们进来。越久越好。” 随后她回头,对林珑道:“林大夫,你也去刚才那道门那里,顺着路跑过去,找到太后。记得告诉她,我都按照她说的做了……”她推了林珑一把,低声道,“快去。” 然而林珑才一转身,整扇门轰然倒下,白色光线透露进来。她一下子停下来——再跑过去,等于是暴露密道的位置了。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绝望地抬头,看着一个男子,率领着明显是来自于华阳教的两个杀手,一步一步款款走来,虚假光线照在他身上,显得他苍白的面庞趋于透明。 “你们好啊,亲爱的猎物们。”他的声音优雅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