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林惊蛰看着锅里沸腾的药,脑子里将药材的顺序背诵了一遍。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炙黄芪、肉桂,用酒炒熟,辅料为蜂蜜。对男性,十全大补丸用于胸满腹胀,头昏浮肿,寒嗽痰喘;对女性,十全大补丸用于气血两虚,面色苍白,气短心悸,头晕自汗,体倦乏力,四肢不温,月经量多。 十全大补丸疗效大好,只是无人问津罢了。 一个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作用,又费时又费力的事物,做出来自我欺骗罢了。 收拾收拾东西,就该去集市了。今天的风雪很大,天气很冷,汴京城会有人出来逛集市吗?那些娇娇弱弱的大小姐们,在宅子里烧着火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会出来看星星月亮吗?没有温饱的保障,浪漫根本无从谈起。 天冷,出去得晚会更冷。小年轻无所谓,越是冷就越是要漂亮,女儿在冻坏了好几次以后,知道了生病的痛苦,听他好说歹说,才勉强多穿了两件。今天穿得不算少,随她去了。林惊蛰整理好了东西背在身上,一转头看见斜倚在门边的大旗:大力丸。 他不喜欢这个旗子,但又凭着它打响了知名度,也别无他法。 然而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了门开的声音。钥匙插进门闩,顺利地绞了半圈,门本就没有完全锁上,因此只要稍微一拧就能打开。有钥匙才能感觉出锁与不锁的微妙距离,没有钥匙都被拒之门外。 他抬起头。他对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年轻和轻盈,是某一日月下的回眸,是捉摸不定的微笑,不是林珑。 是王初梨。 她出现在门外,在凛冽苍白的风雪之中,是蒲公英的一支伞,颤巍巍地发抖。 她的手中是一件破破烂烂、血红血红的衣服,林惊蛰知道那本来是洁白的衣服,是她最喜欢也最常穿的。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要融在风雪中,因为虚弱而透明,她的嘴唇失了血色,但因为破损而流下来鲜血,鲜血挂在她的唇边和嘴角,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干燥。 “木先生……”王初梨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软糯,是云层里的细纱,牵扯不断,甜美,虚弱,是谁听了都于心不忍,拐着弯钻进林惊蛰的耳朵,“救救我吧,我害怕自己会死。” 说着,血从她的衣服中渗出,止不住地往下滴。她皱着眉头,竭力朝内呼吸,在她脸上流露出了非常脆弱和痛苦的神情,这是刚才她在面对鸣蝉的时候所没有出现的,她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住了,在她见到木先生的一刻,终于没有崩住。 是迷离幻象,是有意错乱,是不可破解。一切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多数情况下可归结为幻觉作祟。药物,谎言,背叛,都可以被称为幻觉。幻觉不仅仅存在于一处,也不仅仅存在于短暂的一时一刻,而是每时每刻每地都在发生,都不可停止,都难以捉摸。 陆时萩道,“欢迎光临申王殿下的后院,这个迷宫是为您量身打造的呢。” 王烈枫心里困惑,却还是笑道:“量身打造倒不至于,想困死我倒是真的吧。” 由陆时萩牵动机关而形成的这一个迷宫,艰深复杂,危机四伏。 王烈枫内心是非常想走出这个迷宫的。他的时间很少,而对方的时间很多,也许可能还会杀了他。可是他实在摸不清这个迷宫的规律,因此他甚至于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试走了一遍。 往东边走,迎接他的是飞石,呈不规则的形状,即使是由机关用同样的力度发射出来,也因为大小轻重各自不同,而有着各自的运动轨迹,而且速度非常快,势头也凌厉,巧妙地往人身上各处大穴打过去。 王烈枫立刻掉头往西疾退两步,不料西边又跳出飞叉,尖头爆射出寒冷光芒,一旦受刺血流如注。王烈枫轻轻一跃,跃出东西位置往南,身后有沉重的撞击声,原是飞石如盾,挡住了凌厉飞叉,两者在空中相互抵消了。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他越过黑暗缝隙,抵达南边的一小块伸出的地面落脚之时,地下飞出了几百颗圆润的珠子,呈现出温柔的玛瑙似的肉红色,王烈枫认得它们,那是来自蜀地的暗器如意珠,由各类坚硬钢铁通过百炼而融为这样的钢珠,此珠极细小,用时以两指拈之,一指进行弹射,专挑人的软麻穴位打,亦可有别的用处。他之所以认得,是因为他在打仗的时候碰到过它的升级版——以钢珠作为武器,做得大些,专门挑有马的军队打,一丢过来,人软麻穴被击中,立时瘫倒,滚到车马之下被踩踏致死,而珠子咕噜噜地滚落到马蹄子下面去,马一旦踩到便立刻走不稳,直接在这成百上千的钢珠的陷阱之中鞋身摔倒,弄得士气大挫人心惶惶,王烈枫紧拉缰绳,从尸体上踏过去,一箭贯穿了发射如意珠的人的咽喉,这才使得双方重新变得势均力敌。势均力敌的时候,王烈枫便有把握能赢。这如意珠是老朋友了,若是被它噼里啪啦一顿打,那几乎是还手之力都没有,在这个地方若是掉进迷宫的缝隙里,胸膛会被扎成一个莲蓬,莲子被剥下来。 王烈枫再次躲避,刚才的地方两轮暗器已过,应该不会继续有东西放出来。他于是按照原路返回去,不料,才方一走上原路,熟悉的感觉直逼入耳,他听到来自于地下的轰鸣。该死,地下的世界竟是这样广大辽阔而无穷无尽的吗。王烈枫开始冒冷汗了。在他的余光看到飞石的刹那,一丝微妙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好在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思想,他在往后倒的时候并非直直地倒地,而是一个后空翻,在飞石、飞叉和如意珠的三重夹击之上划过完美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北面。 好险。王烈枫心想。他在东、西、南三个方向都碰壁以后,北边就变成了三面碰壁以后唯一正确的落脚点。然而他的心愿也并没有实现,他方一落脚,一阵哗啦之声骤然而至,他以为是天上下雨,险些就往上看去,但警惕性让他往地下的深沉黑暗当中看,那落雨之声是从地底而来,伴随着冰凉的风,直往他脸上急奔临近。 真真是如同轻风细雨,温温柔柔地叫人失去抵抗力。王烈枫并不知道,那正是之前袭击自己妹妹的暗器“春雨”。他不知底细,但知道危险——如果在危急关头,一样东西能使人如沐春风,那必定是能够叫人麻痹大意,最终置人于死地的东西。果然,当春雨在云舒云卷之中带着温柔的风翩然而至的时候,王烈枫从针尖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是愁云惨雾般的青,是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压低的天空里的风起云涌,水卷起泛绿光的浑浊泡沫。 这样的颜色使他警觉。在警觉万分之时,绵密飞针从深渊之中忽现,带来了温暖的一阵风,那针细细密密如发丝如尘屑,如同飞扬的马的赤色柔软的鬃毛,是他最钟爱的陪他出生入死的神驹金骏眉。千根万根的针扎过来,形成一张大网,王烈枫顿感不妙,似乎用刚才的方式去躲避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金骏眉仰头嘶鸣。 于是王烈枫将手一挥,将缰绳一拉——宽大的袖口是温柔的盾,是坚忍的绵,是云销雨霁的云,是雨过天晴的一束光。这铺天盖地而来,似乎吸一口气就会被吸到咽喉和肺之中到处藏身的细针,被他的衣袖尽数拦截。 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手往陆时萩的方向一挥,那一团雾,那温温柔柔淅淅沥沥的雾气蒙蒙的凶恶春雨,哗地一下改变了朝向,往陆时萩的方向飞过去。 陆时萩仰头吸了口气,慢慢地从鼻子里出来,然后他朝着王烈枫笑了一笑,点了点头,随意地往旁边走了两步。 他面前的突然升起一道屏障——不是攻击人的暗器,而是保护人的屏障,十几根木条齐齐整整密密地凌空竖起,像是一条漂游在水上的船,孤零零的却不会往下沉,这是它天生的使命。“春雨”一靠近这木板,立刻如同干枯的花一般萎谢下去,王烈枫略微有些吃惊,看着“春雨”从险些取了自己性命,到在陆时萩面前变得毫无威胁。 “春雨……”王烈枫喃喃道,“由研磨得极细的玄铁针而制成,总共有六十四针,一旦发出,如雾似幻,无可躲避,除却打进人身体各处大穴之中以外,还会被人吸入到鼻腔口腔之中。如此,便能从外到内,再由内而外,完完整整地将人扎透,如若淬毒,则更是难以治愈,只能等死,死状也极为痛苦。” 木头重新跌落下去,陆时萩俊朗温柔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朝他有礼貌地笑着,口里说道:“对,想不到王大将军的知识这样渊博,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金木水火土,木会克水,金能克木。只是这‘春雨’本为金属,却因为形态而变成了‘水’,遇木则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其中的规律谁能说得清呢?王大将军。”他笑眯眯道,“你居然轻轻松松地把‘春雨’给破了。你妹妹的武功还真是不如你呀。” 王烈枫警觉道:“初梨怎么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们可没有做什么,是她自己要跟过来的。要怪,也怪你这个哥哥没有管好她,如果当时让她不要乱跑,不就没有之后的事了?”陆时萩笑了笑,“抱歉我不该管那么多。哦,我要说的是,你的妹妹来到这里以后,正是中了这‘春雨’,然后她昏了过去……” “什么?”王烈枫顿时慌了神,在“妹妹”这一话题钱,他的理智几乎要化为虚无,尤其是听闻妹妹中了春雨针——他想象中的妹妹的武功要比真实的情况弱非常多,弱到连一根针都挡不下来,如此一想,情况便严重得可怕,尽管实际上并不如此,“她,她——还活着吗?”王烈枫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们救她了吗?她身体不好。她不能受伤,她会死。” “哦,是吗。”陆时萩假意不知情,故作不屑地挑了挑眉,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暗叫不妙了,“可是王大将军,她现在好得很呢,她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因此才不会服从你的管教。懂吗?你不懂她,王大将军。” “她不会好的。”王烈枫斩钉截铁,眼神凶狠道,“即使你现在没有发现有异常,待一会她就会……啊,多久了,她来多久了?让我见她!” 王烈枫知道王初梨的身体状况,这一点让陆时萩陷入绝望。尽管他是在和王烈枫对抗的,然而在王初梨这件事上他的处理让他自己有非常强烈的挫败感,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痛苦,他不能够面对这一件事,因此他选择立刻切换话题。 “王大将军,在实现你的这个愿望之前……”陆时萩笑道,“要不,你先试试看打到我?” 王烈枫有些生气,怒笑道:“你可别真以为我不能伤你。” 然而陆时萩说得倒是没有错。迄今为止,王烈枫不但没有触碰到陆时萩一根毫毛,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接连受到各类暗器的攻击,使得他几乎是寸步难行。 突然之间,王烈枫冷汗直冒,他才想到,如果当时,在他竭力躲避机关的时候陆时萩出手,他一定是死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统统放在如何脱逃之中,那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陆时萩的存在,这是非常危险的。他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紧张到忘记防备的时候。 可是陆时萩却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选择静默观望。 对啊——他如果当时出手的话,自己早就没命了——但是他没有出手。 所以他的目的并不是要他的命。 也不会是玩弄,他做事不由自主,是受赵佖的直接命令,赵佖要他杀便立刻杀,不许杀便绝不敢伤到人。 那就是赵佖不想杀他。 可能只是想拖延他的一些时间。 拖延时间的方式,就要让人做无用功。 一念及此,王烈枫神智一凛,聚精会神地审视着眼前的迷宫,然后低头沉思。 反正不会杀他,杀掉的只是他的时间而已。 “我知道了。这些都不是真的。”半晌,王烈枫自言自语道,抬起头,看着陆时萩。 陆时萩蹙眉微笑着看着他,道,“有什么问题吗,王大将军?” 王烈枫清声道,“这些都是幻觉,是吧?” 陆时萩顿了一顿,展颜笑道:“是啊,它们对我来说是幻觉,对于王大将军你来说,却是实打实的损伤。王大将军,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呢。” “好啊,我试试便知道真假了。”王烈枫笑道,“我刚才突然想到,我一开始所面对的几样暗器,飞石,飞叉,如意珠……它们,一点都不曾伤害到我,甚至连基本的衣服的扯破都没有任何的痕迹。只有到了‘春雨’的时候,才有一点武器的样子。所以,我所看到的这些,很有可能大部分都是幻术,是被掩盖了真相的表象,它们会误导我作出错误的判断,或者让我本该完成的事情变得更加艰难。是不是这样,陆时萩?你的所在之地,就是迷宫的出口,对吗?如果我成功地触碰你甚至杀掉你,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我的妹妹了呢?” “王大将军,”陆时萩微笑道,“王大将军真是爱妹心切,只是我依旧要劝你,可别被自己欺骗了啊。” 陆时萩不易察觉的微表情在此刻被王烈枫捕捉到。王烈枫是细致的人,细致的人才能够做到在战场上随机应变,是大部分不甚出众的人所造成的错误的印象。 王烈枫笑了笑,淡淡道:“欺骗我的只是我的眼睛,是不是?” 没等陆时萩开口,王烈枫已闭上眼睛。 点灯是彻夜光明。 闭眼是彻日黑暗,而心中通透。 王烈枫径直朝着陆时萩的方向走过去。 令他意外的是,他耳朵听见的陆时萩的方向,竟与他眼睛所见的陆时萩的方向相比要偏转了一些。这一点,王烈枫没有想到,以为是自己太疲惫,导致耳朵听到的有所偏差,不料欺骗他的却是眼睛。如果他始终睁着眼,也许就真的没有办法碰到他——他所看见的,似乎是一个充满了谎言、偏差和幻觉的诡异世界,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他会在里面渐渐迷失,成为这异次元的迷失的亡魂。他会在赵佖希望他走出去的时候再出去,果真像是毫无头绪的冤魂一个——哦,还没有成为魂魄,那可真是,万幸。 可是为什么会拖延他的这一段时间?王烈枫闭着眼思考着。闭眼的时候的思绪比睁眼时候更清晰也更加多线,并行着也不会觉得思考费力。 因为他所需要得到的东西可能不在他们的手上,他们正在努力满足他,也许。 如果是这样的话—— 刚走出两步,刀光陡现,地下机关纷纷开启,一簇箭如同苍白火焰中爆起的丝状火花,噼里啪啦地往他下颚飞至。他看不见但是听见了那雷暴似的声音,是闪电过后紧接着就爆在身边的惊雷之声,是烟花飞上天空的尖锐长啸。 王烈枫没躲开也没有睁眼,直接手腕一翻一握,往里面抽了两支出来,往上一提再交叉成十字,往自己胸口处一指,手腕再一扭,箭矢旋转起来,他再迅速地往下一点,叮——箭矢纷纷断裂,如同烟火往墙上喷,再尖锐和滚烫都不能够透过去,当即被拦腰斩断。 他的手点在两支箭的中心交叉点上。箭矢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地重新被压制下去,两支旋转箭矢率先在下方抵抗,第一支在抵抗之时被数箭穿心震得发出巨响,在阻止了箭矢的行进路线之后,它整个地化作粉末,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的银光,和白雪的颜色相得益彰。 王烈枫在箭矢全部落下之前,将上面那一支旋转的箭矢从中间提起,拿到耳边,沉默稍许,然后睁开眼睛,抬头,转过脸看着陆时萩。 陆时萩则立在原地,要动未动地,微微笑道:“好功夫啊,王大将军。同样的箭,你挑中一支箭就能够挡住这十几支,可真是眼光毒辣呢。” “你说笑了。”王烈枫道,“箭是随便拿的两支,物尽其用罢了,用完就废掉。” 陆时萩微笑地看着他,道:“王大将军做事可真绝。能够和王大将军过招,那可真是死而无憾。只是,王大将军随走随取,是不是也意味着,您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一样武器呢?” 王烈枫笑了笑,将箭尖点着陆时萩身边的一处墙,道:“确实如此。你送给我的这一样东西,我很喜欢。虽然不太趁手,但有总是比没有要好。况且,你并不敢杀我,对不对?” 陆时萩灿然笑道:“不客气,这是给王大将军的见面礼哦。” 王烈枫也笑道:“见面倒不必了,我现在——不想见你。” 箭矢破空,刺透空气,陆时萩微微皱眉,微笑也未褪去,看着那支箭朝自己飞过来。虽然在微笑着,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慌乱。在慌乱之下做出的决定,又在慌乱之中拦截,而且也不知道能够拖延多少时日,最后的结果如何。只要能够活下去,他陆时萩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今天他很可能会—— 箭在他耳廓上方直直地擦过去,鲜血嗞地喷射而出,他有些恍惚。 ——很可能会失败。 箭矢擦破他的耳廓,在他脑袋旁边的墙上发出碎裂声响,墙砖稀稀落落地碎下来,敲打他的脚后跟。 “你是在这里吧?”王烈枫道,“在偏离我所看见的位置的几尺处。我所看见的,都是你所制造的幻觉。” 陆时萩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伸手往耳边轻揉,将手放在眼前,在雪白阳光下,他的手上是刺目的红。 陆时萩知道,王烈枫开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幻觉终究还是稀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