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高大健硕,肤色紫黑,一蓬枯草般焦黄稀疏的头发蜷曲在脑袋上,一看便是常年受火气熏烤所致,好在他眼皮厚重,神光锐利,乍一看去,倒似破絮里半露出炽铁,叫人暗生钦佩了。 老者一言不发走上前来,眼光从三人身上掠过,最后锁定在青青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喝道:“你就是风丫头?。”他本来不声不响,突然喝出来,沉甸甸的,真好似闷雷一震一般。听得杨禾心头一惊心想:“这老头子怎么好像不大正常,说话前没半点征兆,教人防不胜防啊。”青青还未答话,他自己又哈哈一笑道:“的,女大十八变,怎么跟你老子半点也不像?。” 青青心怀大畅笑道:“我是变了,可您老和我师父却好像十年前一样,半点也没变呀。江海潮伯伯,我师父可是想你想地很,恨不得天天与你把酒畅谈,他做梦都常常念叨你哩。” 老者双眉一扬道:“念叨个屁,丫头你不用替他说好话,风易书这老混蛋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事情哪有办不成的?倘若他当真还念着早年的交情,怎地十年过去,也没踏进我的铸剑坊半步。我料想他定然是没将我放在眼里,哼哼,他看不起我,我又能瞧得起他了?他不来找我,我稀罕去找他?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好了,什么的交情,全是放屁,放屁……。”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比划着。直说得胡须飞扬,唾沫星子乱飞。杨禾与岳道姑大受波及,皱了皱眉,不自禁地退开一步。只有青青笑嘻嘻地望着他,半步未动,口水溅在脸上,身上,她都似浑然不觉。直看得二人佩服不已。 杨禾心道:“你若当真瞧不起风大夫,将那信物教徒儿原封奉还便是,又何必亲自出来大叫大嚷,你越是如此,反而越加证明你在乎与风大夫的友谊,什么不念交情,老死不相往来多半便是气话,做不得准。” 青青既不生气,也不抗辩,待江海潮骂得气顺了,一礼笑道:“太好了,总算不负师父所望。” 江海潮愕然道:“我骂了你师父有什么好?怎么你还盼着我来骂他?。” 青青笑道:“是啊,我是专门来挨骂的,我师父早就算到了,本来想我是个女孩儿脸皮嫩,挨不得骂,要差师兄前来的。哪知他却随师父云游去了,至今未归,眼见这十年之期已到,我又有求于您,便来恭聆听江伯伯的教诲了。” 江海潮道:“什么十年之期?你师父又是怎么说的?。” 青青道:“那日师父与你老人家别后对我与师兄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交朋友贵在知心,若是像世间万千俗人般,为功名利禄胡交****,酒桌上胡天胡地,话说得山响,酒后便赖账不认,那还有什么意思,这姓江的在船上吃醉了酒,倒是说了几句像样的话,我想与他结为至友,只是不知他品性如何,当不当得住这:“知己。”二字。我且定个十年之期来考他一考,十年之内,你们两个谁也不许踏进他:“江海坊。”半步,更不许见他。十年之后,你们再去他家相探,看他如何说话。他若是大发雷霆,将你们臭骂一顿,那么此人尚可结交;倘若他客客气气地见了你们,半句怨言也没有,那么此人不交也罢。”那时候我年纪小,自然听不懂是何缘故。对师父那番话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好生苦恼,直到一年前,我才忽然明白,个中缘由竟还是着落在:“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七个字上。君子之交,贵在交心,既然交了朋友,那么一辈子都是朋友,不论身在何处,相隔几何?只要心不变,那永远都是朋友,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江伯伯,您说是也不是?您将我骂一顿,从此我师父便多了一位毕生知己,我也有幸见识到江伯伯的铸剑的本领,这岂非是天大的好事?我师父晓得此事定然万分高兴,不用多久,他便亲自来道歉啦。” 江海潮怒火登时消散,哈哈笑道:“这老混蛋原来是考验我,的,真是个混蛋,老混蛋生了个这么个巧嘴的女儿,我老人家不服也行啦。”咳了一声道:“听小山说,贤侄女是要铸剑?。” 青青笑道:“是啊,我要铸天下最好的三把剑,江伯伯,你帮我铸出来好不好?。” 江海潮笑道:“那可办不到,我老人家就是累死也办不到。” 青青皱眉道:“为什么,您老人家铸的剑是天下最好的剑不是吗。” 江海潮笑道:“天下名剑甚多,古有干将、莫邪、龙泉、太阿、紫电、清霜、湛泸、巨阙、鱼肠、白虹……随便出一件,那都是神兵利器,我老人家所铸之剑虽然不差,论坚韧锋利,却也未必及得上这些名器,天下最好四个字,却是不敢妄言了。”说着走到一个铸剑台旁,随手拿起一柄尚未成型的精钢剑在空中虚劈了两下说道:“这柄剑虽然不错,硬也够硬,韧性也好,作为寻常江湖人的佩剑,那也足够使用了,但他无论如何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凡品,除了坚韧一些与那些废铜烂铁并无多大区别。”顿了顿又道:“一把好剑就好比是一个活人,不但要有绝佳的血肉骨骼,还要有魂魄神智,如此才算是好剑。若是有躯无魂,人便是死人,剑便是死剑。一个死人躯体再美丽,你也只能说它是美丽的死尸,再美也是死尸。剑也是如此,如果徒有躯壳没有灵魂,最多只能算是好的:“剑尸。”罢。” 杨禾心中大讶,忍不住问道:“刀剑兵器也有魂魄吗?这倒是从未听说过的奇事,刀剑不是死物吗?怎地会有灵魂?我可不明白了。” 江海潮肯定地道:“你说错了,剑不是死物。剑当然有灵魂,只不过有灵魂的剑天下少之又少,几乎没有,就是我先前说的那十大名器,也未必真有灵魂。你没见过,半点也不奇怪。” 青青道:“这么说,您老人家定然是见过了,那是怎样一把剑?。” 江海潮闭上眼睛,似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这一生也只见过一次,那是一件奇物,唤作墨精剑,长二尺七寸,全身黝黑有鳞……哎!外形倒在其次,最惊人的是。那竟是一件活物,它是有灵魂的……我感觉得到……一定是有灵魂的。”他说到这里便喃喃自语,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宝剑的魅力,跟着语声渐缓渐低,到后来只见他嘴唇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青青吓了一跳,上前叫道:“江伯伯,你没事吧。”叫了两声却不见他答应,那叫做小山的汉子道:“师父自见过那把宝剑之后一直是这样。请了无数大夫来治,人人都说他没病,治也没法治。不要紧的,一会儿他自己就醒了。” 青青道:“我来看看。”探手搭上江海潮的脉搏,好一会儿才摇摇头道:“是没事,他……咦……他睡着了……咱们扶……。”话未说完,江海潮忽然睁开眼来,问道:“我说到哪儿了。” 青青笑道:“您太累了,先休息,以后再说吧。” 江海潮双手乱摇道:“不用,我方才在回忆那把宝剑,当真是……当真是无法言喻……那真是活的。”他脸色严肃,半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杨禾心道:“这老头子多半是得了妄想症了,大白天的竟有幻觉。”当下笑道:“既然那剑是活的,你又感应得到,那它有没有对你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江海潮怒道:“的,原来你小子不信我,你懂个屁!宝剑又不是人,纵然是活的,它说什么,自有一套剑言剑语,我老人家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听得懂?不光是听不懂,竟连那感觉也有些模糊……不是,不是……说模糊也相当清晰了……的……又模糊又清晰……古怪!。”他一边解说,一边骂人,模样虽然滑稽,表情却十分认真,绝对不是说笑。 岳道姑说道:“江先生能感应到宝剑之魂,自与那把剑有莫大的缘分,只不知这样一柄神奇的宝剑却是何人所铸?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夺天地造化,化腐朽为神奇,在宝剑之中注入灵魂,使那一件死物,变成一样生灵。” 江海潮苦恼地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弄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苦就苦在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我空有一番热心,却无可奈何。有传言说是上古帝君伏羲所铸,用来劈杀当时横行天下的妖魔。他在宝剑之中灌入青鸟之魂,使宝剑有了灵性。可这也太玄了,有没有伏羲此人,尚待考证,铸剑之说,更不用提。” 杨禾道:“江伯伯铸剑术高超,何不索性将那宝剑截断、击碎或者熔掉,看看其中究竟有何古怪。” 江海潮瞪了他一眼道:“漫说宝剑的主人不许我这般作法,纵使他容许,我又怎舍得将一件大好的宝物毁掉?那把剑太好了,可惜我只见过那一次,再也无缘得见。”言罢唏嘘不已 青青笑道:“那墨精剑究竟是谁持有?他又从何处得来?太幸运了。” 江海潮道:“唐朝时为白莲教创教祖师匡谷所得,至于从何处得来,却是无人知晓,而后便与乾坤挪移**、莲花圣火令一样,一直作为白莲教,也就是现在的明教,镇教三宝。七年前,明教教主关千重携此剑而来,便相要请我参透这其中的奥妙。可惜我肉眼凡胎,怎能看透其中玄机?当时虽有感应,却始终也弄不明白,使得关教主失望而去,再也没有来过,可惜啊,可惜。” 杨禾听他说明教教主和乾坤挪移**、圣火令心中大为好奇,对宝剑的事反倒没加留意,暗道:“怎么这明教的宝贝跟金庸先生写的小说中的一样,明教教主不是阳顶天和张无忌吗?怎地又成了关千重了?是了,阳张二人是元朝人,这关教主却是宋朝人,比他二人又早了好多年。只不知他有没有将那武林绝技乾坤大挪移练到第七重,若当真练成,各派武功一看便通,一学即会,那可是天下无敌了。真正的高手有没有宝剑在手都是一样,灭绝师太有倚天剑在手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张无忌空手夺了去。由此可见武功的高低,全在自身修为,宝刀宝剑只是臂助,并不十分重要,这江老头子对宝剑如此痴迷,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铸剑师,在铸剑之道上追求完美,是他毕生的愿望。而我们只是江湖上的流浪汉,若是痴迷于宝贝兵器而荒废了武学,反而本末倒置了。”舒了口气道:“那墨精剑虽好,却只有一把,也不足够。况且它落在关教主手中,想取也取不来。我们要求并不高,能有把上好的:“剑尸。”也就心满意足了,江伯伯若有,不妨送几把与我们。” 江海潮叹道:“好吧,可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天下最好了。” 青青笑道:“能得江伯伯称之为上好剑尸,那已是绝佳的宝剑了,侄女儿可不敢贪求太多。” 当下三人随着江海潮来到中院的一间石室之中,但见墙壁上挂满了一把一把的连鞘宝剑,宽窄长短轻重各有不同,显然不是一时半刻所藏。杨禾数了数共有二十一把。 江海潮道:“这里的剑,都是我所铸造的所谓精品,有早年铸造的,也有近些年铸造的,模样和剑本身的质素各不相同,有的硬些有的韧些,有的锋利些,也有的坚固些,你们三个拣趁手的拿吧。” 青青笑道:“江伯伯,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当先奔向左面,伸手便取下了一柄窄长的剑,铿地一声拔了出来,原来她进门时早就瞧好了这把轻灵的长剑,此时但见剑身精光闪烁,照得人影跳跃浮沉,钢质细腻好看,颇有美丽之意,当空劈了两剑,隐隐听到嗡鸣之声,心中大喜。拿在手里笑盈盈地道:“江伯伯,这宝剑叫什么名字。” 江海潮道:“那是邀月剑,到了月明时分,你拔出剑来,月影便投射到剑身上,好似在你眼前一般,此时若再有一丛花,一壶酒,便正合李白那首花间小酌,花间一杯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剑虽窄薄,却正好十分锋利坚韧,寻常铁器铜器皆能一削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