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数五年。 几位薛家的家仆带着薛寒英去郊外踏春,没成想,她却神秘的失踪了,这一失踪,却是把薛家上下给急的不行。 薛坚手持朴刀,待那几个家仆回来时,气的差点把他们给砍杀了,只是有薛坚夫人拦着,才准许家仆去找薛寒英,最好能找到,戴罪立功,并且,但凡薛寒英擦破点皮,薛坚阴狠的说道,一样砍杀了几人。 又没成想。 薛坚握着朴刀,正要急匆匆的出家门,自己亲自也要去找薛寒英时,她竟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一问便知。 薛寒英看春意浓,故意甩脱家仆,玩的不亦乐乎。 薛坚长呼一口气,激动的抱着薛寒英,不仅未有半分责怪,还亲昵的叮嘱她,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了,吓死爹爹了。 只是谁也未曾留意到。 薛寒英回头望了眼不知名的角落。 一位身穿黑纱蒙面的女子,轻轻的点点头。 她是赵穗的师父,锦衣娘的创建者,在赵穗还未全面接过锦衣娘的大旗,成为那群曲线左右天下的锦衣娘共主前,黑纱蒙面的女子便是锦衣娘的领袖。 之所以选定薛寒英,则是因为薛家和风雪大坪关系匪浅,使薛寒英拜入风雪大坪,不仅仅不会有丝毫的怀疑,而且一箭双雕,薛家、风雪大坪两个不容忽视的大势力,皆在锦衣娘的视线之内。 赵穗亦或叫做赵容若,她的师父,最擅长四两拨千斤。 当年进入赵家,甘愿成为赵家的客卿,除了完成自己希冀的目的,另有,彼时的赵家,足够影响到大夏天下,乃至北面的草原王朝,且,赵家出身的武将,不提北境,西塞、南疆、东海水师、御营军,皆有能征善战的实权派。 然而,赵家命途多舛,这个在那些年不属于传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的家族,让大夏亲手葬送,几乎满门抄斩,侥幸活下来的人,同样东躲西藏二十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薛寒英假装步履蹒跚,让薛坚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外:“爹爹,寒英没事,您不要太过担心了。” “哎呀!我的宝贝闺女啊,别说话了,你都成这个样子了,怎能不使爹爹忧心?说来也怪,风雪大坪的两位长老,告诉我,他们的功法和你的体质般配,照理说,不应当出现走火入魔才对。”薛坚经过了最初的惶恐,细细想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薛寒英自身的样子,和她房间里那般凄惨状况,绝对是走火入魔。 薛寒英幽幽叹了口气:“爹爹提起赵勾陈大将军,是寒英不成器,想着能多走一步就是一步,迟早一天可以超越赵勾陈大将军,让爹爹为寒英自豪,未曾料到,寒英太心急了,风雪大坪的功法运转出了差错,方才走火入魔,险些一发不可收拾!” 薛坚一听,恍然大悟,原来是怪自己啊。 他连忙跟宝贝闺女道歉,说:“寒英,是为父管不住嘴巴,说什么让你和辅国大将军比!赵勾陈那样的人,不是咱们能比的,大夏那么多年轻俊彦,也不见一个可以与赵勾陈一较高下的,天命侯徐风尘怎样?出身西塞,比赵勾陈大几岁,战功显赫,还不是靠着那点破事,方能封侯且成了天子近前的红人,所谓的冠军侯林朝天更不必提了,没有世家大族林家,他屁也不是,反倒‘冠军侯’那般崇高的候位,都让林朝天给糟蹋了。” “宝贝闺女千万别灰心丧气,爹爹再跟你数数江湖上的天骄之辈,最近江湖上给那顾弄影又加了名号,叫做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子剑仙,又如何?难道顾弄影打的过赵勾陈?赵勾陈年纪轻轻便杀了不知多少寒山王朝的大高手了,顾弄影也就是渭水河畔问剑江湖,有那么点剑仙风采,其余的,和赵勾陈比,屁也不是……” “哦,你们风雪大坪是不是出了个叫做楚辞的年轻人?被风雪大坪盛赞为,‘可与江湖讲讲自家的道理’?为父和你说实话,楚辞要是讲道理讲到了赵勾陈身上,杀他和玩似的,嗯,尽管大将军而今积伤重重,武学不比之前。” “还有那儒家学宫,儒家学宫十位年轻君子,被那群尸位素餐,但自己不要脸一个个非得宣传说他们学究天人的老夫子,叫啥?嗯,想起来,把那十位年轻君子唤做‘继往开来为天下开太平’,虽然为父同样是儒生,但是忍不住想呸呸呸,什么屁玩意儿,现在这江湖是大年份不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为天下开太平的,人家辅国大将军真真正正的在西塞和寒山王朝厮杀多年,也还没口出狂言,要为天下开太平,一群什么都不做,只懂得坐而论道的‘先生’,用嘴巴为天下开太平吗?正巧,江晋州现在礼崩乐坏,儒家学宫把那十位年轻君子全部派过去,把江晋州给太平了,为父便信,他们真正能为天下开太平!” 说了那么多,薛坚的目的,就是抚平薛寒英的心境。 走火入魔没伤了五脏六腑,没伤了武学根基,怕就怕伤了心境,心境有损,比身体受伤更要麻烦。 薛坚他自己肯定不清楚,一席话歪打正着,的确令薛寒英重新思考,她与赵勾陈之间的差别。 父亲薛坚见多识广,连他的意思都说,天下那么多英豪之辈,不是才出了一位辅国大将军赵勾陈吗? 自己被赵勾陈轻松战败,可耻吗? 并不可耻,某种程度上,简直三生有幸。 能和赵勾陈交手的武学高手,且不被斩杀的,才有多人啊? 薛寒英长呼一口气。 薛坚明显感觉,宝贝闺女重现了活力,他一样暗地松了口气,宝贝闺女的心境没问题便好。 至于走火入魔的伤势,府库里的药材,要什么有什么,如果没有,那好,他马上遣人回薛家为薛寒英带来所需的药材。 作为二房长子,板上钉钉的薛家二房继承人,薛坚在薛家的地位,仅次于大家主、二家主以及四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大房的子嗣就差二房那么点意思了,而今最有出息的,居然是皇宫内部的一位女官,她是大房家主的小孙女,那身材……啧啧啧,回薛家省亲的薛坚,碰见了,亦是不免多瞅几眼。 薛寒英感谢道:“爹爹,寒英的心境好了许多。” “唉,怪我,怪我,不该多嘴说那么多的。”薛坚埋怨自己个没完。 他搀扶着宝贝女儿到了另外一间房子,来了几位大夫,一一为薛寒英号脉,开出药方相差无几,方子上多有名贵的药材,薛坚打量了几眼,幸好,自家府库里都有,便吩咐家仆,去给薛寒英煎药去了。 “女儿啊,你别嫌爹爹话多,赵勾陈大将军能成就此般彪炳地位,四座王朝,这么多年了,也就出了他一个人,我们知道大将军是青石城人士,你想啊,一个小小的市井百姓,突然远赴西塞,便立下震惊庙堂的无数大功,不说前十年,单提后十年,天下风云人物必属于赵勾陈。”薛坚说的不厌其烦。 薛寒英休息一会儿,似是身体恢复了些许,展现欢笑:“爹爹的好意,寒英明白,爹爹的言语,寒英会字字句句的全部听进心里,女儿多谢爹爹。” 薛坚坐在她的旁边,笑道:“我们父女见外啥?爹老了,还不得指望你来养老?养女防老啊。” “爹爹宠女儿,是天下最好的,莫说是赡养爹娘了,下辈子,女儿还当爹爹的孩子,还要给爹爹养老。” “哈哈……我薛坚的闺女,说话就是好听,听的人心里暖洋洋的。”薛坚哈哈大笑。 但,薛坚乍然止住笑声。 薛寒英诧异的问道:“爹爹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吗?” 薛坚纳闷的独自思虑了一会儿,说道:“闺女你说说看啊,赵勾陈为何突然从南扬州的青石城,非得一路西行,远赴西塞参战?去南疆不行吗?南疆比西塞离南扬州近那么多路程。” 薛寒英亦是呆了下。 对啊,赵勾陈为什么去西塞?为什么选择西塞当做立功名之地?南疆不行吗? 市井多有传闻,论北境、西塞、南疆三座大战之地,首属西塞死伤者众。 在赵勾陈成为西塞将主之前,寒山王朝也是大夏公认的劲敌,赵勾陈当了西塞将主之后,领军杀的寒山王朝有生力量,大范围覆灭,南疆外的大越王朝和北境外的草原王朝,方走进了市井百姓的视线里。 早前,都是在传,寒山王朝的披甲锐卒何等的不可敌!重甲骑兵如何的纵横无匹! 薛寒英回过味来,试探的问道:“莫非,赵勾陈大将军,有什么亲戚在西塞任职?” 薛坚摇摇头:“若是赵勾陈在西塞有什么亲友,已然传开了,哪像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 薛寒英顿时好奇不已。 她真的是一位好奇女子呀。 薛坚突然笑道:“不想了,陈年旧事,想必只有大将军一个人才知道原因吧。对了,闺女,本想着明日再与你说,等你伤养好了,便回风雪大坪吧,天下逐渐不太平,你不要在人间待了,快回仙门去。” 前半句认真,后半句玩笑。 薛寒英噗嗤笑道:“女儿谨遵爹爹的法令!” “嗯,听话就行,去休息吧,你伤了身子,好好睡觉才是恢复的最佳途径。”薛坚叮嘱道。 薛寒英又被他搀扶的去了打理好的客房。 薛坚伺候女儿睡下了,站在小院里仰望着明月、星辰,忽觉天大地大,以往熟悉的一切,他竟在赵勾陈走后,变的陌生了。 “又要下雪?” 薛坚望着东边慢慢聚集过来的阴云,敲了敲脑袋。 头疼。 回到他自己的卧室。 大床上,一左一右两位戏子,意犹未尽的轻轻唤了声:“老爷~” 薛坚行房事到了半途,惊闻女儿走火入魔了,急急穿上衣物,冲了出去。 眼下回来,兴致早已没了。 脱下衣服,钻进被窝。 抱着侧边一位戏子,将其放至另一位戏子的身上。 “你们给老爷唱首《春日媚》。”薛坚不怀好意的说道。 哪有什么《春日媚》的曲儿了。 两位戏子嘻嘻一笑,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旋即在薛坚的目光里驾车就熟的开始磨镜。 暖和的被褥让这两位戏子掀开胡闹,薛坚不觉寒意,倒是觉得重新有了那么点气氛和情趣。 薛坚忽想起一事,翻身下床,留两人玩乐。 他抽开抽屉,自书的最下面,抽出两本书来。 披上大氅。 一边看着床上的活色生香,一边瞄着叫做《怜香伴》的书,挑选了几节不错的段落,读完后,把另一本唤做《隔帘花影》的书,翻到最熟悉的段落,细细研读,认真揣摩。 权贵的快乐,市井百姓当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啊。 …… 官府夜晚赈灾散粮,饿的六神无主,馋的对人舔舌头的灾民,万万没想到。 金露城官府兵卒,披甲执锐的列成两排,吆喝灾民排好队,来领粥喝。 刚开始,灾民们饿的快死了,哪会听官兵的话,一窝蜂的涌上去,一些胆小的官兵一时吓的不断后退,不是灾民们的数量多,聚众冲来,歇斯底里的模样令人不寒而栗,而是这些灾民活像是传说中的饿死鬼,面目狰狞,满脸的怨怒恨,反正瞧着不像人。 仿佛官兵领了命令,灾民们一旦冲过来不遵守秩序,官兵就开始杀,谁来杀谁,杀的领粥的地方鲜血流成了小河,才镇住了这些灾民,让他们个个拿着破碗,排好队,滚动着喉咙,馋的吐舌头,往前走。 每人一大碗粥。 官府发了良心,米多,水少,一大碗,足够让饿的胃都变小的灾民,撑的连续打嗝。 负责给灾民舀州的憨厚中年人,拿着勺子的手,从杀人到现在,哆嗦的没停下。并且,黑夜里,灾民的眼神,不经意的看向他,仿佛是深山老林的野鬼盯着他,想要把他剥皮去骨的吃干净。 花甲之年的许思夜端着没有丁点污垢两个碗,让憨厚中年人舀粥。 “上面有规矩,每人一碗。”旁边枪尖上还存留鲜血的兵卒大喝。 许思夜头都懒得抬:“我和我女儿的。” “你女儿呢?”兵卒问道。 灾民之间成了啥样子,这位兵卒恰巧知道,女子,尤其是细皮嫩肉的小女子,命不好的,已经成了别人的腹中餐,这位老头说自己还有女儿,约莫是骗人的,为的是自己吃两碗粥。 “我女儿在别处藏着呢?官爷难道以为,她要在此地,会活的下去?”许思夜冷笑的反问道。 这位兵卒觉得这位花甲老头不太一般,故意说道:“怎么活不下去?这里再怎么说,都是金露城,南扬州的州城,你们还反了天了?” “哼,有没有反天?我不知道,我只想要两碗粥,老头子我一碗,我女儿一碗。” “倘若我偏给你一碗呢?”兵卒不依不饶的说道。 许思夜叹了口气,形势比人强,他和女儿躲躲藏藏赶了那么多天路,到了金露城,居然凑巧赶上了官府赈济粮食,便过来讨两碗粥吃,又不曾想,一位兵卒,刻意为难他。 “算了算了,两碗就两碗吧,希望你不要骗我。”这位兵卒也不知怎地,心一软,说道。 中年人给许思夜舀了两碗粥,许思夜迫不及待的先喝了几口。 “走开,走开,别耽误后面的人。” 许思夜笑了笑,小心端着粥去女儿藏身的地方。 只是,刚离开没多远。 几位犹有力气的灾民尾随着许思夜,打算再远一点,把他杀了,将他碗里的粥抢过来。 饥饿能把一部分人变成六亲不认的恶鬼,什么道德,什么亲情,在填饱肚子面前,这部分人,通通不认识。 单说跟踪许思夜的几人,粥也吃了,担心官府放粮只有这一次,明天便没了,打算多抢点灾民手里的粥,好舒服的活上几天,官府手里的粮谁敢抢啊,刚才死的那些人,便是摆在眼前的例子。 多走了一段路。 许思夜又喝了口粥。 米是真放的实在,他把两碗粥放在地面,嚼了好几下,才把米咽下去,虽然有没熟夹生的米粒,在吃饱的跟前,没熟的米粒同样美味的像是佳肴。 转过身。 许思夜半句话也没说。 冲上去。 尾随的几人,哼都没哼。 全让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头,给扭断了脖子。 他掐着最后一人的脖子,晃动了下,觉得确实没气了,厌恶的随手丢在一旁,像是丢弃可有可无的垃圾。 回身,端起粥,走了差不多半刻钟。 前面一颗光秃秃的大树后,姿容美丽的许冬荣搓着双手不断往里哈着热气。 “闺女、闺女,粥,粥来了。”许思夜埋怨道,“这该死的老天爷,忒冻杀人了。” 许冬荣接过粥,“爹,别骂老天爷了,万一,老天爷听见了,可就得怪罪爹了。” “让贼老天听见就是了,你说,咱爷俩怎么那么倒霉呢?好日子没了。”许思夜唉声叹气。 赵阙离开荫邱城之后,两人也离开荫邱城前往青石城。 两人如何能想到,青石城居然会发生叛乱。 无奈,许思夜看着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已没了外乡人的立足之地。 许思夜便带着许冬荣备足了干粮,于深夜悄悄往金露城方向走。 当时他想着,一场暴雪过后,南扬州各地皆出现了大批灾民,金露城既然是州城,富庶大州的中心,想必会安定吧。 他绝未料到,州城金露城的四周,灾民比之其他地方,多了数番,而他与许冬荣的干粮此时也耗尽,饿的两眼昏花之际,金露城官府派人昭告灾民,官府终于大规模的开仓放粮赈灾! 这也就有了适才那一幕。 “爹爹,南扬州依女儿看,肯定会一直动荡下去。”许冬荣开口说道。 许思夜诧异:“你怎地知道?” “爹爹我们一路走来,那些灾民的惨状皆收在眼里,南扬州官府即便安顿好了他们,想必心口里的那股怨气也无处发泄,书上说,每逢大灾,必有大难,这大难,可不仅仅指的是天灾,更多的则是人祸,说书先生讲江晋州起义军的豪侠义举,列举官军的种种罪状,百姓听的义愤填膺,既然青石城先揭竿而起了,听闻其他地方也有响应的,现在的南扬州,已有了一种大势。”许冬荣沉默了少许,说道。 许思夜纳闷的问道:“什么大势?” 许冬荣腹中空空,饿的受不了,仰头喝了口粥,说道:“爹,我们一路走来,几乎所有人对官府、对庙堂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这就是大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在水中已然飘摇不定了,接下来便逐渐沉没。” 许思夜举目环望四周。 夜幕倒是看的清清楚楚,但也冻死个人,一路上,多少人被老天爷给冻死了,开始的时候,许思夜还有兴趣数上一数,越到金露城,许思夜越懒得数了,属实是死的人太多了,再数下去,有豺狼心性的许思夜自己感觉都承受不住那种人命如草芥的压力。 暴雪过后,官府干什么了?庙堂上的大老爷可曾稍稍低头看看他们?南扬州本土江湖门派,积蓄的粮食,是否发放给灾民一些了?那些家财万贯的大族,有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许思夜曾想了两天两夜,最终得出结论,人世漆黑,命不值钱。 几条灾民的命,抵不上达官显贵家里小姐的一颗璎珞。 有灾民不忿,扬言反了这大夏,身边立即响应者数百,他们冲击城邑,被披甲执锐的守军轻容的杀死,这是许思夜到了金露城外亲眼看到的,且就发生在今日白天。 更不必说易子而食,存留力气的灾民捉住细皮嫩肉的女子、小孩,当场啃食,世间如地狱,佛陀不见,菩萨不见,谪仙不见,什么也不见,东边的天又有阴云聚来,那边的星辰像是淹没在河里载着蜡烛的纸船,倏忽不见了踪影,许思夜内心悲凉,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披着这边天地脑袋上的星月光辉,许思夜说道:“大夏再乱,咱们这种江湖武夫,也与市井百姓无异,咱们也不好过。” 许冬荣把碗里的粥喝了过半,长叹道:“爹爹,咱们去哪?” 许思夜看着女儿,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人?” “啊?”许冬荣惊讶爹爹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 许思夜点着她的小脑袋,“你的心思,当爹又当妈的还不清楚吗?实话与你说,人间这么大,大夏这么大,世道又乱,我们上哪里去找他啊?我劝你把这心思给打消,趁早过自己的日子,别想有的没的。” 许冬荣垂下头,不说话,思量了片刻,吸食着碗里救命的粥。 直到喝完,再细心的碗里的粥水残留,舔舐干净,方才说道:“我明白的,爹爹,就是,他在比武招亲上赢了我,冬荣觉的,如何说,按照规矩,他已是冬荣的夫君。” “哼,有了俊俏的男儿郎,不要爹爹了?若不是我追了你二十里地,你都悄无声息的寻你那‘夫君’去了,心里哪还有爹爹的位置?爹爹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照顾大,你就是这么回报爹爹的?” 说起此事,许思夜就生气的不行,许冬荣凭借自己会几手功夫,真把自己当做江湖上的女子剑仙、女子刀神了? 她这个武学境界,江湖上又是大年份,碰上乱世,指不定在哪里就被人杀了。 许冬荣不心疼自己的性命,他这个当爹的还心疼呢? 怎地那姓赵的,有什么仙力?竟然诓的亲闺女,失了心智一般? 说起此事,许冬荣自知理亏,一语不发。 “行了,别不说话了,既然你看南扬州的形势这么清楚,你给分析分析,接下来咱爷俩去哪?”许思夜没好气的问道。 许冬荣仰着小脑袋想了想,“去西蜀。” “西蜀?西蜀离南扬州万里之远,如何去得?”许思夜问道。 许冬荣道:“爹爹,书上说,上西蜀,难如登天,西蜀易守难攻,除非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否则,外面的世道再乱,西蜀也安全的很。” “你说的是一时,爹爹问的一世。” 许冬荣难免增添了忧色:“天下大乱,一时半刻定然不会平息,或许爹爹过完了这一生,天下仍然狼烟四起。” 许思夜一拍大腿:“定了,明日咱爷俩便去西蜀,正好,西蜀咱们也有远房的亲戚,投奔于他,或许有口饭吃。” 巴蜀之地被誉为天府之国,有口饭吃,自是不难。 许冬荣顿时落寞。 “怎么了?念起了你的夫君?哼,这辈子没有在一起,不是还有下辈子吗?如此一想,心情是不是好上一点。”许思夜对自己的女儿,阴阳怪气,也不知道他这爹,是怎么当的。 许冬荣更难过了,不禁抱着双腿,呜咽的哭起来。 许思夜气道:“你舍了爹,追了姓赵的二十里地,想过爹爹的感受吗?哭?还哭?有脸哭?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许思夜的女儿还没嫁出去呢,便不是自家盆里的水了。” 许冬荣哭的更大声了。 寒风呼啸。 少女的哭声与寒风纠缠不清。 吹过冰冷的地面、干瘪的枝杈、冻的抱成团的灾民、快没了知觉的少年、城墙硬邦邦的石块,吹过依旧燃着灯火的闺房,吹过高喊着今夜无事百姓安睡的守夜人,吹过时光,吹过了镜中花水中月。 …… 第二天一早。 纳兰长徽比赵阙先醒来。 她刚想坐起来,全身如散架了般,尝试了数次,无奈的又趟回去了。 纳兰长徽琐碎的动作,让赵阙猛然惊醒,习惯了枕边无人,乍然有一天,躺着一个人,着实不习惯。 “你想干什么去?”赵阙睡意朦胧的问道。 纳兰长徽叹了口气:“你说今日要出趟远门,妾身想为你做早饭。” 赵阙撑起身子,看了眼外面,天还没彻底大亮,昏昏沉沉的,听得见寒风呼啸,他缩回被窝里,把又尝试起身的纳兰长徽拉回去。 “你有话没跟我说。” “什么话?”纳兰长徽奇异道。 赵阙摇摇头:“想不到,就是觉得,你有极其重要的话没对我说。” “那你猜一猜,是关于什么事的?”她柔声问道。 赵阙睁着眼睛,睡意顿消,想了好久,“应该是……” 纳兰长徽骤然轻打了他一下:“应该是什么啊,妾身哪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若说瞒,应当是你瞒着妾身才对,那位陈家的陈可人,你不是在瞒着妾身吗?” “对,当初写信告知你一声,你便不会像昨夜吃了那么多醋了。”赵阙打趣道。 纳兰长徽不提此事,话锋一转:“你一定要安安全全的!” 赵阙为之一顿,苦笑:“残命罢了,找到魏客,把京城埋下的棋子,动一动,倘若找不到沈神医,我会去京城找你的。” 他说齐笙的墓是衣冠墓,以赵阙而今的状态,找不找齐笙其实没多大的区别,之所以如此,他才会说,临死前,去京城找纳兰长徽。 “不去找你的青梅竹马?”纳兰长徽幽幽的问道。 赵阙平静道:“找到了又能如何?临死前见她一面?岂不是徒让人伤心?” “你那么在意她的心情?” “就像在意你嫁给马河川。”赵阙蓦地说道。 纳兰长徽娇声哼道:“当初世家大族我都不嫁,嫁给马河川?痴人说梦!要嫁我也是嫁给你,你赵勾陈才是我纳兰长徽的如意郎君。” “的确,马河川配不上你。” “哼,难怪你第一次在沧衣巷见我时,我在你身上嗅到了那么大的醋味,怎么样?吃醋的滋味不错吧?”纳兰长徽反问。 赵阙注视着她双眼,点点头:“醋是好东西,多吃点,延年益寿。” 说罢。 翻身压下企图反抗的纳兰长徽。 “我疼。” “时日无多,洞房花烛一瓣掰成几瓣来回味。” “你……登徒子!” “嘿,昨夜你可不是如此称呼我的?昨夜你喊我郎君,我想再听听。” “……” 纳兰长徽脸颊绯红,蚊子般呢喃:“郎君~” 许久。 好事终究过去了。 怪不得天下那么多人想要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赵阙穿戴好衣服,看着累的睡着了的她,叹了口气,微不可闻的开门,犹豫又犹豫,还是一走了之了。 时日无多。 放在他面前的,依旧是这四个字。 随便找了个卖早饭的摊贩。 客人寥寥无几。 吃了一会。 摊主笑着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昨夜官府没来由的开仓放粮,让很多灾民吃饱了肚子。” 一人冷笑道:“什么叫没来由?官府开仓放粮,不正是他们该做的吗?难不成像之前那般,官官相护,贪赃枉法?” “总归是件好事,冻死、饿死了那么多人,官府能赈灾,不是还能活很多人吗?”摊主拿着麻布,擦着自己的摊子。 一位神情低落的中年妇女,原本只是吃着饭,听到摊主的这番言语,砰的一下把碗砸在小桌子上,汤汤水水被震的满桌子都是,丢下早饭的铜钱,一句话不说的走了。 刚才说话的那人指着妇人的背影:“城外灾民和官兵起冲突的时候,她的相公碰巧路过,你猜怎么着?官兵连带着她相公和灾民一块杀了。她冤不冤?冤死了,去敲冤鼓,守在门口的官兵,一脚把她踹翻,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敲冤鼓,有没有点家国大义了?合该千刀万剐!” 摊主立即不笑了,低头干着自己的事。 这人继续道:“如今这年景,不说家家户户都有死人,摊主我问你,你附近的百姓家,有没有死人啊?肯定有吧?有些事,不落到你的头上,你便不知道,那是一座大山。” 赵阙居然被此人说的恍惚了。 岁月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用在此处,太过应景了。 “嘿,发生了这么多祸事?官府在干吗呢?他们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吗?摊主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官府一开始就在全力以赴的帮百姓度过这艰难的年关,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说官府的一句不好?如果别人骂官府不作为,老子第一个扇他大嘴巴子。” “现在呢?市井百姓间,谁说官府一句好话,我照样第一个扇他大嘴巴子,呸,真是眼瞎心瞎!!!” 赵阙匆匆吃过饭,付了钱,看了眼脸色极其不好看的摊主,向城外走去。 薛坚做了半分事,剩下的半分事,等他三日后再次登门,他就会彻底答应下来,随他一家大族的接着一家的要粮。 这般肚子弯弯肠子的封疆大吏,赵阙容许他活下去,正如跟公孙青锋说的,水至清则无鱼,只是与他共事,委实作呕。 城门紧闭。 赵阙干脆跃过城墙,在守军大声呼喝下,跃到地面,迅速离开金露城。 他刻意转道去了灾民聚集的地方。 路边横陈着尸骨,有尸骨不全的残尸,也有昨夜生生冻死的尸体。 赵阙强忍的不去看。 灾民们瞧着出现在视野中的赵阙,警惕心有了几缕,紧接着还是无精打采的干着自己的事。 赵阙身子震了下。 满目的难以置信。 随即,迅速转身,不留余力的离开。 赵阙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想什么好。 灾民们做的事,他只在史书上看到过。 因为,灾民制作了一个大磨,把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人往里扔,十几个人推着磨盘走,有人守在准备好的大缸旁,看着活人磨成稀碎的血肉流到锅里。 不远处,有人烧开了水。 附近的灾民,眼巴巴的望着,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冰冷的地面。 然后做什么,赵阙不用想也知道。 那些被丢到大磨里的人,怎么一声也不吭呢? 他忽然起了心思。 其他人,如何会忍心吃下自己的同类?! 他们没有一丁点,哪怕一丝一毫良心上的不安吗? 直到了抱朴观门前,为他开门的道姑,轻声呼喊赵先生,赵阙迟迟回过神,心神依旧震撼。 许多人说,大夏依然承享太平,许多人也说,百姓安居乐业,天子圣明,庙堂诸公通事理懂治国。 赵阙呆呆的立在抱朴观的门前,那位道姑无法,只好去寻师父跟赵穗过来。 尽管见过比之更残忍的场面,但是这里是大夏富庶的南扬州啊!天下皆知!如何会在这里,出现了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不过,天怒的是谁?人怨的又是谁?赵阙思绪飞远。 赵穗急急赶来,看到赵阙紧皱眉头,双目阴鸷,杀气沸腾,亦是吓了一跳。 她微微晃了下他。 赵阙惊醒。 把惨烈的场面狠狠压在心里,这是一笔账,倘若有机会,赵阙会跟造成此账的人,好好算清楚。 “怎么了?”他问。 赵穗指了指抱朴观的牌匾,问道:“你说怎么了?” 赵阙哦了声:“想事情想出身了,原来到了抱朴观。” “进来吧,只是我们吃了早饭,你来的不凑巧。”赵穗拉着他。 赵阙委实笑不出来:“我在城里吃过了。” 赵穗转过头,端详着他的神情:“你不对劲。” “我如何不对劲了?别多想了?有急事跟你说,说完我便要去关广城。”他道。 “是柳甘棠的事吧?”她问。 “不止如此。” “行,坐下慢慢说。” 云玄元君神情平淡,看到赵阙来了,亦不说话,仅仅伸手示意,令他随便做。 赵阙长话短说,把去找薛坚的事,挑着重要的,和赵穗说了遍。 “唉,多亏了你,官府才真正的开仓放粮,而不是糊弄人。”赵穗称赞道。 赵阙叹了口气:“金露城粮仓的粮食不够,我需要你把城里的达官显贵、世家大族帮我列出来,待我回来后,一家家去要粮,倘若不给,城外灾民什么样子,赵某就要令他们成什么样子!” 后半句话,他是咬着牙说的。 赵穗实在没见过,堂堂辅国大将军居然恨成这样,她连忙点点头,发誓道:“你去吧,有我在,必定把城里的达官显贵、世家大族住在何处,家里有多少粮食,一一给你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