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一剑劈下,可眼前这个少年居然不躲不闪,就这么目光恬淡地看着剑锋落下。这种坦然赴死的态度,让白衣女子心中产生了一丝犹豫与困惑。她手腕一抖,在半空中收回剑势,挽出一个潇洒的剑花。鲜红长剑被她反手拎在身后,白衣女子改变了主意。 她收剑后并没有与少年多说什么,见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闪电般出手,白皙纤长的手指伸出,在秦慕羽眉间轻轻一弹,后者如遭雷击,瘫软到地,昏睡了过去。 处理完小的,就该与老的算算旧账了。 白衣女子踱步来到苦樵翁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讥讽地说道:“数千年不见,想不到你一直躲在这个地方逍遥快活,一点儿身为万俟家眷属的自觉都没有。明明尚有一片主人神魂在手,却不思如何令主人复生。苦樵啊苦樵,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苦樵翁眉头微皱,从赢颂的言语中,他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老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当年主人被虞全杀害时,公主也在现场,还是您将他尸身带回,与吾等交待主人已身死道消。您将他首级带走,希望能借助澹月龙族秘术复生,可结果不也是失败被放逐轮回。吾等虽境界低微,也曾想尽一切手段希冀能复生主人,可终究无功而返。心灰意冷下便为主人构筑了这方天地,建起阴殿,令主人安眠。况且尚未将主人遗物交还公主,吾等只有强撑着这副残躯,在此静候您的归来。” 赢颂听完苦樵翁的解释后,突然厉声呵斥道:“大胆奴才,你怎敢欺骗于我?” 苦樵翁先是一愣,继而反问道:“公主莫不是受到歹人怂恿,不再信任老朽了?” 赢颂冷笑一声,“怂恿?歹人?苦樵啊苦樵,在你这自以为是的忠臣眼里,其他人都成了叛徒,逆臣了?” 苦樵翁闻言恍然,继而面露失望神色,他说道:“公主在取回前世记忆后,曾经见过鹿家翁那个背誓之人吧?不知道那个老家伙对公主说了些什么鬼话吧?希望公主不要相信那种另投他门的变节之人。” 赢颂眼中的怒火一闪而逝,她心中恼怒这个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在为自己狡辩。便索性将把一切都告诉这块朽木,让他死得明明白白。 “你猜的不错。在我取回第二块龙珠碎片时,便取回了前世所有的记忆。当我再度轮回打算取回第三块碎片时,在蛮族与大霜边境上见过鹿翁一面。他自称与你在复生万俟哥哥一事上分歧严重,他曾三番五次要求远游寻找复生之术,可都被你阻止,不得已只好不辞而别。在寻访复生之术的过程中,无意间听闻北方大霜有可令修士死而复生之法,于是跋山涉水前往大霜,终于在一个名为血灵教的宗门中,发现了那些术法。而想要发动术法,就必须取得死者残留世间的哪怕一丝灵气。正巧,万俟哥哥与我交换的佩剑上,就留有他的一缕残魂。只要……” 不待赢颂说完,苦樵翁便出言打断了她。他痛心疾首地说道:“公主殿下,请您冷静思考一下。主人在世时,那是何等的神通。他已是太极境圆满,这种境界的大神通者,肉身陨灭,神魂尚可存,堕入轮回,重新来过,已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选了。可神魂陨灭,又能如何复生呢?当年虞全杀害主人的魔剑便是可重创神魂的邪物,这您也是知晓的。怎地在那万里之外的大霜,就有可以令一名太极境圆满的大修士复生的奇法?这样的说法,老朽我是不信的。” 赢颂闻言陷入沉思,并无反驳。 苦樵翁见状,接着说道:“诚然,当年鹿家翁确实与老朽商量过,希望能离开此方天地寻求复生主人之法,但他的那点花花肠子,还逃不过老朽的法眼。维持天地运转的灵力来源,都是我们这些失去主人的枯骨朽木,没有了主人的灵力支撑,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在灵力耗尽后随此方天地长眠地下,与主人作伴。当初吾等眷属共同盟誓,要守卫主人的这方空冢和遗物,可鹿家翁此人道心不稳,野心极大,不甘心就此消逝,于是他妄图盗走主人遗物后逃之夭夭,幸好被吾等发现后,夺回遗物并将其逐出了此地。没想到他竟在公主面前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倒是把自己装扮成个无辜受害者了。哼,真是个小人。” 听完苦樵翁的这一番话,赢颂没有说话,不过却挥挥手打散了禁锢住苦樵翁的术法。她扭头往大殿走去,路过秦慕羽身边时,打了个响指,还陷入昏睡的秦慕羽整个身体漂浮在半空,随着赢颂一起前往大殿。 “你也跟过来吧。”赢颂走出十数步后,对苦樵翁说道:“果真如你所言,鹿翁给本宫灌输了不少错误的信息,当下还需慢慢梳理。” 苦樵翁拖着沉重的步子,远远跟在赢颂身后,也走入了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大殿,来到一处偏室。苦樵翁将秦慕羽放置在一处软榻后,与赢颂对面而坐。老人拍了拍手,有那美若天仙的侍女凭空出现,端出茶具,在一旁乖巧奉茶。 赢颂瞥了眼娴熟奉茶的侍女,说道:“苦樵,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享受了?” 苦樵翁苦笑道:“那场大战之后,凡人便成了天下主宰。吾等在旁观察了他们数千年之久,无非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一些皮毛,用以打发时间罢了。倒是让公主见笑了。” 赢颂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茶,抿了一口,说道:“继续刚才的话题。鹿翁叛逃,可有其他人证?” 苦樵翁摇摇头,说道:“没有。但请公主想想,如果他是一心为主,那岂会孤身离去,与其相交甚好的几位同袍都未曾随他而去。” 赢颂突然想起了当年万俟箜篌身边的八名眷属。仅仅只见到了苦樵翁一人,那其余几人呢?赢颂不由得好奇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苦樵翁没有选择回答,他只是将身上蓑衣慢慢解开,露出了皮包骨头的上半身。 纵是活过数千年的赢颂,看到眼前一幕后,也不由得紧皱眉头,大感意外。在苦樵翁的胸腹上,赫然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六张脸,正是除去鹿家翁,曾与他同为万俟箜篌眷属的其他六人。 赢颂诧异地问道:“苦樵,这是怎么回事?” 苦樵翁默默穿好蓑衣,长叹一声,语气痛苦地说道:“主人亡故后,吾等灵力来源断绝。为了尽可能维持这片天地,袍泽们在各自灵力枯竭前,纷纷选择老朽作为最后的守灵人,与我融为一体,只求此方天地能等到公主归来,取走主人遗物的那天。这都是万般无奈的选择,即便老朽也只剩下数十年的时间了。要是公主再不归来,老朽灵力溃散的那天,此方天地也将随之关闭。主人的遗物就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说罢,老人潸然泪下。 赢颂的心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这世上还真有人没有忘记万俟哥哥。想到万俟箜篌,赢颂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依你所见,鹿翁和那个血灵教之间,是否存在什么阴谋?” 苦樵翁摇摇头,但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手指着秦慕羽说道:“这位公子身上有张羊皮卷,据说是鹿家翁亲手交给一头狼妖,让其带到此地,用于迎接一件奇物降世所用。卷上有八字谶语:火龙吐珠,焚城煮海。” “火龙吐珠,焚城煮海?”赢颂沉吟道。 “那应该是主人在与公主最后一次出游前留下的。”苦樵翁回忆道:“待主人逝后,吾等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了写有这谶语的一张绢帛,主人预言了自己大难将至,怕是对身后事早有安排了吧。这火龙吐珠,焚城煮海指的就是历劫归来的公主您了。” “我?”赢颂有些不敢相信。与万俟箜篌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对自己透露过任何信息。可单就这八字谶语,就让她想到了自己分身化成的那条云龙与青衣剑仙的缠斗鏖战造成的天地异象,不就正中了预言么?那么知晓谶语存在的鹿家翁为何与自己见面时没有提起呢?莫非苦樵翁猜测属实,他已改投血灵教门下,是期望着自己归来时,制造混乱,好趁机取走主人的遗物? 赢颂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为何要那般大胆行事。但她御空而来时,也未曾料到成马山会有那么多人守株待兔,其中竟然还有太极境高手坐镇。这莫非也是鹿家翁的精心安排?在她的设想中,自己并不想与任何人起冲突。可事与愿违,不仅没有悄无声息取走遗物,反而招惹到了最为难缠的剑仙。她不能在此久留,一旦被那青衣剑仙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凭着一剑破万法的剑仙神通,找到自己所在,那是轻而易举。 “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计较,苦樵。太卿剑我已到手。那把少卿刀何在?我感知不到铸入刀身的那一片神魂。” 苦樵说道:“公主稍安勿躁,少卿刀在一处隐秘所在,我这就命人去取。”说罢,他又拍了拍手,不多时,一名侍者捧着木匣出现在赢颂面前。 赢颂推开木匣,里面躺着一柄白净如雪的短刀。说是短刀,其长度也达到了三尺有余,只是相比较那把长度惊人的鲜红太卿剑而言,就显得小巧了许多。 赢颂将少卿刀握在手中,在刀身上屈指轻弹几下。雪白的刀身发出阵阵微颤,似乎在与她神魂共鸣。赢颂感到由衷的喜悦,跨越数世轮回,自己马上就要寻回真我,再塑神格,称为统领整个澹月海水族的王了。可这种喜悦感却很快褪去,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逐渐侵蚀了她的心灵。 即便寻回真我,又当如何?与她畅游天下,心心相印之人已经离去,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赢颂的目光再一次被躺在软榻上的秦慕羽吸引。虽然还只是个少年,但却与那人长相有八分相似。真的就不是他的转世之身么? “苦樵。”赢颂指着秦慕羽问道:“他真的不是......?” 苦樵翁摇摇头,说道:“公主与主人最为熟悉,难道感觉不到么?” 赢颂闻言,叹了口气,心死如灰,说道:“确实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就连这把太卿剑上的残余神魂也变得稀疏与陌生了。千年间,数世轮回,我一直想着自己既然都可以入轮回重生人间,他怎么就没有可能呢,于是我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每一世即便找到龙珠的碎片,都要在那一世逗留一二百年,就怕自己与他擦肩而过,再一次失去他。可渐渐地,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变成绝望,绝望到最后就变成了麻木。” 赢颂凑近了秦慕羽熟睡的脸庞,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在他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这是她与万俟箜篌在一起时,最喜欢做的小动作。每一次当她趁万俟箜篌熟睡伸手要捏他鼻子时,他都会惊醒,然后作势张嘴要咬她的手。回忆如潮水涌来,赢颂眼含泪水,这一刻终究是要认清现实,与千百年来的支撑自己不断向前的幻想作别。 她拿过太卿剑,将它放在秦慕羽的手中,嘴里喃喃说道:“我还是最喜欢看他握剑的潇洒威风,今天就借这个少年之手,再让我一睹他的风采好了。” 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仿佛天地崩裂,整座大殿连同这方天地都摇摇欲坠。赢颂与苦樵翁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苦樵翁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对赢颂说道:“公主带上这位小公子快走,有人从外部打破了此方天地,马上就要杀到这里了。” 赢颂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她一把将熟睡的秦慕羽背起,一手提起刀剑,向着殿门外狂奔而去。 这座偏室在赢颂离开后,再度摇晃几次后轰然倒塌,被深埋在瓦砾之下的苦樵翁不见半点痛苦的神色。他面露欣喜,老泪纵横,只因无意间瞥见了太卿剑中有数道流光钻出,如一条条小蛇般钻入了秦慕羽的手臂之中。此时身体受创,已令他不能动弹,但老人还是忍不住无声狂笑了起来。“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又苦苦隐瞒数千年呢,为什么呀。” 伴随着又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剧烈震动,整座阴殿轰然坍塌。 赢颂手持刀剑立于殿外,看着眼前场景,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殿外的天幕被破出一个巨洞,一道刺眼的光束顺着洞口照入此方天地。光束的边缘正巧落在赢颂脚前。一股熟悉的凌厉剑气滚滚而来,目光炽烈,御风而立,宛如一尊仙人的青衣男子悬停于半空,手中长剑蓄势待发,遥指眼前白衣女子。 “孽障,放下我那小外甥。不然我便要再斩一条真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