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上那座小山包,秦慕羽才看清了苦樵翁口中那道所谓的门究竟为何物,那是矗立在山包之上的两根长短不一的石立柱。秦慕羽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座石牌楼的残存构件。立柱之下乃是雕刻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异兽形象的巨大石质基座,从此基座的规模,也可以一窥当年屹立于此地的牌坊该是何等壮观。要知道一座牌楼的规模能有多大,直观表现在其硕大的楼顶和相当重量的楼身上,只有与之规模匹配且牢固的基座才能支撑起整座牌楼的重量,使其不至于倒塌或倾斜。 可眼前这仅剩基座与立柱的牌楼遗物,还是让秦慕羽相信了苦樵翁的话,这里确实是一道门,是一道通往陵墓的门。古人常在陵墓前设石牌楼用以记述逝者生平,标榜功德之用。而立在此地的这座石牌楼想来一定是万俟箜篌的眷属们为其主人所建,上面或许也曾记述了其身前的丰功伟绩,以供来者瞻仰。可惜岁月无情剥蚀,到现在只能看到这残垣断壁。 “就是这里了吗?”秦慕羽看着眼前的遗迹,不由得问道:“从那两根立柱中间走过,就可以到达万俟箜篌的阴殿?” 苦樵翁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他从腰间取下那柄柴刀,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粘稠的黑血从伤口流出。老人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液,凌空写下两道血符。而后分别屈指一弹,血符分别飞向那两根残存的立柱,缓缓没入其中。不多时,轻微的震动从地下传来,而后动静越来越大。苦樵翁拉着秦慕羽后退了数十步,让秦慕羽大开眼界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深埋地下的牌楼构件纷纷从脚下挣脱泥土的束缚,一块块飞向基座与立柱之上。横梁、匾额、楼顶等构成牌楼之物纷纷归位。气势雄浑的一座牌楼又重新出现在这座小山包上,一如当年初建之时,气象恢宏,大气磅礴。 最让秦慕羽感到意外的是,这座牌楼上原本存在的各式雕刻也纷纷复原,两根立柱上更是雕满了精美的图案,乍看上去是传统的鲤鱼化龙和月下猛虎。可他凑近了仔细观瞧,还是发现了与众不同之处,左侧这根除了绘有鲤鱼、江海、蛟龙外,还有绘有一位男子手持钓竿,于海边垂钓,越海鲤鱼入其手后,才得以化身蛟龙翻身入海。而右侧那根也同样如此,除了绘有明月、古松、猛虎外,还有一名男子与猛虎嬉戏,后猛虎拜服于男子脚下,并将其驮于背上,穿山越林而走的场景。 看到这儿,秦慕羽就有些纳闷了。“这人是谁啊?把他绘入这两幅名画中,可有些煞风景了。” 苦樵翁呵呵一笑,说道:“这都是主人当年做过的荒唐事,入海捕蛟,猛虎伏拜,都是他年少时引以为傲的光荣事迹。不知道都被他拿来当作酒后谈资都多少次了,当年我们这些眷属们,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咯。” 老人顿了一顿,抬头看向那座牌楼,浑浊的眼睛虽然已经看不清半点其上的内容,可还是津津有味地对秦慕羽说道:“起先建这座牌楼时,我还建议在一左一右加上两道匾额,一道上书无上真源,一道上书妙法除障,可被袍泽们讥笑不伦不类,就没有挂起来。至于那道主匾么。原本计划用真宰天枢四字,但吾等思来想去,觉得这四字会为他召来非议,便作罢了。后来拖着拖着,越发觉得没有什么文字可以纪念主人,索性就把它变成了一块无字匾。” 秦慕羽把头抬得更高,视野越过立柱雕刻,再向上看,终于看到了那块无字匾额。匾额当中一块无字的无暇碧玉引人瞩目,四周以数条首尾相衔的异兽为装饰。秦慕羽的注意力被那异兽吸引,这异兽分明与那基座之上雕刻的怪兽一模一样。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问道:“老人家,我见这牌楼基座与匾额四周都雕刻有一种从未见到的异兽,那是什么东西?” 苦樵翁低头撇了一眼基座,说道:“这东西在圣门中是瑞兽的一种,名曰毕斐,也是主人家族的族徽。” 秦慕羽自然听说过毕斐的名字,在开阳宗的典籍记载中,毕斐是一种邪兽,乃世界万物枯败的根源。能以这种邪兽为族徽,想必万俟家在魔门中也曾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家族。想到这儿,他好奇问道:“你主人该是出生一个庞大的家族吧?” 苦樵翁闻言,点头答道:“万俟家在魔门中地位超然,虽然子嗣不多,但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不然那圣子的位置,也不会轮到主人去做。可惜万俟家在那场大战中终究全部凋零,没有一人存活。” “按老人家所言,那场大战真是惨烈异常?”秦慕羽忍不住问道。 苦樵翁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与公子说实话,那场大战,无论诸神还是圣门都是抱着必死之念而战,诸神及各方盟友虽然人数上占据优势,可圣门中人一个个战力卓绝,往往数十位仙人才能换掉一位圣门中等战力之人。其上诸神也需要七、八人合力才能勉强与一位圣尊对抗。到战事末期,诸神一方几乎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与圣门中人同归于尽,才换来了最后的胜利。换句话说,那场大战的结果对双方而言,谁都不是胜利者。” 老人边说边走,穿过修复一新的牌楼后停步转身,示意秦慕羽跟上自己。 待秦慕羽来到他身边,忽然发现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眼中浑浊渐渐黯淡了下去,整个人又呈现出腐朽的病态。他连忙问道:“老人家,你这是……” 苦樵翁摆摆手,说道:“不过是时光回溯之法的反噬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慕羽顿时想起了小舅舅杨锦夜对他说起过关于时光回溯术法的总总弊端。他说道:“时光回溯是逆天而为术法,一旦天道反噬,无论道行修为有多高都难逃湮灭的下场。老人家你这是何苦呢?” 苦樵翁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小公子才一介凡胎,不似吾等可以在这方天地内来去自如。吾等当年为防主人仇家上门,主动推到了石牌楼。现如今为了让小公子顺利进入阴殿,也只有此法了。” 秦慕羽说道:“老人家,你既然能将我带入此方天地,如何不能带我来去自如?” 苦樵翁叹了口气,答道:“此方天地自身运转如此,吾等也不可违逆,不然早就一步把你带入阴殿,何苦让你在那荒野上跋涉。” 秦慕羽不再说话,反倒是仅仅抓住了老人的衣袖。苦樵翁心忖道,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对自己这样的一缕残魂还起了恻隐之心。老人反手抓住秦慕羽的手,慈祥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 一老一少视线交错,老人放开了秦慕羽的手,缓缓前行数步,伸手按在一根立柱上。猛然将剩余不多的灵力灌入其中,大喝一声:“开门。” 一阵浓雾从两根立柱之间喷涌而出,待雾气散去后,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出现在秦慕羽面前,立柱之间确实出现了一道门,门内有一座气势规模不输皇宫英武殿的庞大殿宇,有那袅袅仙乐从殿内传出悦耳动听。远远可以见到身着羽衣霓裳,身材曼妙的仙子们在大殿内载歌载舞,这一派歌舞升平,喜庆欢乐的情景和其身为阴殿的用途格格不入,给人一种诡异且不协调的奇怪感觉。 秦慕羽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这小脑袋实在难以理解眼前所见所闻,这哪里像是死气沉沉的阴间墓穴,倒更像是天上仙境。他连忙问身边的老人道:“老人家,这,这就是你所说的阴殿?” 苦樵翁一脸无辜地说道:“小公子,老朽早就告诉过你,这阴殿里没有存放主人的尸骨,只供奉着一块长生碑。且主人生性豁达,生前就喜好歌舞雅乐。所以,吾等便擅自做主将他的阴殿布置成了这副模样。数千年来一直如此,并无不妥吧?” 秦慕羽一脸匪夷所思,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忖道:魔门中人行事还真是让人难以理喻,不知道那万俟箜篌九幽下有知,会不会问候这些老头子们祖宗十八代。 苦樵翁倒是没有在意秦慕羽当下的古怪神情,他说道:“小公子请。” 秦慕羽也不客气,一步迈入这道门。可他刚一踏入,就懊悔万分,忍不住想一步退回门外。可随着苦樵翁随后进门,那道门便消失不见了。 一位头上长着一对雪白双角,身披雪白裘衣,脚踏白靴的女子,正端坐于大殿当中。她手持一柄通体艳红的长剑,正一边用一方白绢如呵护情人般细细擦拭着剑身,一边眯着眼欣赏这眼前的仙子们翩翩起舞。 当秦慕羽和苦樵翁步入那道门后,她猛地睁大一对漂亮眸子,黄金色的竖瞳死死盯住了秦慕羽那张脸,一瞬间与旧情人久别重逢后涌起的无尽爱恨充盈在她眼中。跨越数千年的光阴,她终于又能好好看看那张脸了。那张让她魂牵梦绕又无比憎恶的脸。霎那间,她想笑又想哭,数世轮回遭受的苦难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在她脑海中不断翻涌,女子痛苦地闭上双眼,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长剑的剑柄,用力把它插入地面。 在秦慕羽的眼中,那白衣女子忽然化身为数人,她们或哭或笑,或顿足捶胸,或凄惨哀嚎,或温婉动人、或性感妩媚,女子百态在他眼中一一呈现。可无一不是眼神中充满怨毒,犹如一条条毒蛇向他游走而来,将他紧紧缠绕,只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他一口吞下。 秦慕羽试着挣扎,但却无济于事,当他走进那道门与白衣女子对视的一瞬间,他就发觉自己的眼神再也从她身上移不开了,自己的手脚也被束缚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就连向苦樵翁发出求救也成了奢望。 而苦樵翁的情况也不必秦慕羽好上多少,他也同样被威压压制,难以动弹。那大殿中白衣女子落在他眼中,就是一条白鳞赤角绯瞳,尾衔古玉的五爪真龙,除去古玉上的一角残缺,让它还无法点燃那方澹月王族的象征,真正恢复本尊神通。眼前之人无疑是那龙族公主赢颂本人。真龙对于妖物出身的苦樵翁天生压制,别说目下只剩一缕残魂的他,即便是自己全盛时期也同样被真龙死死克制。 苦樵翁无计可施,他只得冒险运用灵力,勉力挣扎了一下,却身子前倾,扑通一声跪地。他头顶地面,哀求道:“公主殿下,主人遗物既已到手,还请放过这位小公子,一切后果由老朽一人承担。” “住口。”一声龙威震彻天地。大地隆隆作响,整个阴殿随之摇摇欲坠,那殿中起舞的仙子们在这一声龙威之下,顿时化作阵阵尘埃,香消玉殒。 白衣女子睁开眼,一手打散了自己的所有化身。她将鲜红长剑拔出地面,提在手中。一步步不急不慢地走出大殿,来到了秦慕羽面前。 秦慕羽这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这个女子,第一次在梦中她要杀他,他只记住那疯魔般的狰狞面容,第二次在混乱中,他只看到她眼神中满是恨意,步步紧逼,而这一次是他将女子面容真真切切收入眼中的一次。 秦慕羽屏息凝神,看着女子一步步走近。他此刻心中既无恐惧也无不安,只是痴痴看着,他该如何形容这张脸呢?人间再无佳人笑,世间粉黛失颜色。或许只有古人的这两句诗能说明一切了吧。可单单这两句还不足以形容她提剑而来的飒爽英姿啊。秦慕羽就像着了魔一样,在脑海中搜刮着少得可怜的墨水。 就在他绞尽脑汁之际,鲜红长剑已近抵在了他的心口。白衣女子无悲无喜的声音传来。“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秦慕羽忽然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抵在自己心口的剑尖。忽然释怀一笑,说了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到的话:“你的角很可爱,我能摸一摸么?” 白衣女子握剑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那对黄金色瞳孔中流露出复杂神情转瞬而逝。 “登徒子。”白衣女子语气依旧平静无波,鲜红长剑忽然后撤,离开了秦慕羽的心口,然后被她高高举起。 “去死!” 而后,一剑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