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叛乱落下了帷幕。 北衙十六卫、三省八部,乃至锦衣卫和东宫,在朝廷的追查下,单单只是上了品阶的犯官,就有千余人牵涉此案。 叛乱祸首之中,辅国大将军骆安源被夷九族,太子少傅王缙满门抄斩,锦衣卫南镇督公元载在狱中畏罪服毒,元氏族人皆判死罪。 其余参与叛乱者,无论官阶大小,无论职权高低,全部处死,族中男丁流至边地劳役,女子充入司农寺、宫乐伎。 从九月底开始,长安延平门外设立法场,每日行刑不止,一直持续到了十月的下旬。共计有七千余人,在这期间被处死在城外。 刑场被血水覆盖,汇聚成可以没过脚踝的血泊,之后又因天气酷热,与泥土混成如同沼泽一般的泥潭,让人无处下足。 负责监刑的朝廷官员,实在无法,只能一边处决犯人,一边指挥役夫,在刑场内挖开一条水渠,将血水导入周遭的洼地,使其渗透到地下。 久而久之,地泉泛流,使得长安城内的水渠被染成猩红,并伴随着蛆虫涌动,令城中百姓惊奇不已。 新元十七年,四月初八,朔朝。 大明宫,紫宸殿。 一身皇袍的周钧,站定在后殿的偏厅之中,范吉年则带着一众内侍,在一旁为皇帝整理仪装。 右相孔攸手捧阚册,向周钧说道:“陛下,大唐各州已经报上了今年中勾的议员名单。” 周钧:“都是些什么人?” 孔攸:“有三成人出身工商,有四成是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剩下三成,有地方乡绅,也有军中将领,还有其它杂类人等。” 周钧:“倘若没记错,前几年的议员名单,大约有六成都是出身工商,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在议员中所占不足一成。” 孔攸:“是,早些年的时候,下院的议员只是随朝听政,手中的权力并不多,所以民间对于参选议员并不热衷。而这几年来,议员无论是立法、监督还是行政,慢慢都有了实权,这才引得不少参加过科举、但未能及第的读书人,放弃了科举入仕的路子,转而借着议员选举进入朝廷。” 周钧:“大唐如今想要做官,既可以走上院,也可以入下院,这是好事。不过,原本归属于工商家族的议员席位,如今被读书人抢走,他们就不反对?” 孔攸:“那些出身工商的议员们,经过这些年来的政治角斗,已经明白了他们的软肋。一、工商出身的议员,大多没有接触过朝政,对于如何对抗上院,扩大下院的权力,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文才匮乏再加上口才拙劣,使得议员在辩论和文书方面,远远不如科举入仕的上院官员;三、下院的议员,既要负责参加朝会,又要负责打理营生,分身乏术,顾此失彼,不如上院官员那般可以专心职事。” “正是因为这三点,下院的议员们,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些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通过资助、联姻或是入股商行的方式,将这些有才华的年轻人引入到工商之家,再推举他们去参选议员,进而为自己争取权益。” 周钧:“议员的政客化,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一旁的范吉年向周钧呈上仪剑,口中问道:“陛下,今年大朝,下院议员与上院官员,不再像往年那样,按照前后廷而分立,而是左右列于朝中。那么朝会后的宫宴,是否也应当参照这样的顺序,依次分席?” 周钧取过范吉年手中的天子仪剑,携于腰间,点头说道:“宫宴的席位,按照朝堂列次来定吧。” 说完这话,周钧看向孔攸:“伯泓,今日朝会上还有一件事,你没有忘了吧?” 孔攸一愣,连忙说道:“陛下早先下旨,令上下两院,在今日的大朝会上,共商大宪修订一事。根据陛下的旨意,臣已经拟好了详略,皆书于此。” 周钧从孔攸手中取过文册,大致翻阅了一遍,说道:“大宪,国之上律。幡书以明之,为无穷之规,不得不慎。” 说完这话,周钧又看向孔攸:“从今往后,无论是谁,行事说话都必须有个章程,即便是朕,也不应当例外。” 孔攸躬身称是。 周钧走到孔攸身边,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朕之前说要修大宪,朝中许多人都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伯泓设身处地,应当能明白才是……毕竟,权谋如同关在笼中的老虎,人如果与其相伴久了,就会自信过度,忘了虎会食人,对吧?” 听见这句话,孔攸的身体一僵,整个人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有理会孔攸,穿戴整齐的周钧踏出了殿门,朝着大明宫的宣政殿一路行去。 范吉年领着一众内侍,跟在皇帝的身后,亦步亦趋。 行至望仙台,周钧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禁宫后苑的方向。 范吉年见状,面露不解,小心问道:“陛下,怎么了?” 周钧沉默片刻,随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歌声?” 范吉年仔细听了一会儿,最后摇头说道:“老奴耳背,兴许是听不见。” 周钧看向随行的内侍:“你们呢?有何人听见了歌声?” 内侍们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他人虽然都没有听见,但周钧自己却在耳旁,听见了若有如无的唱乐。 “垂柳风前摆,莺声花外来,似如此俏佳人,凡尘却有几多见……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歌声时高时低,如泣如诉。 周钧心中莫名的一阵隐痛,脑中似乎浮现出了什么,但又怎么也无法想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向范吉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范吉年:“回禀陛下,如果老奴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四月初八。” 周钧反复念了几遍这个日期。 范吉年在一旁看着,小心问道:“陛下,要不要老奴去寻执礼司查一查,看看四月初八究竟是什么日子?” 周钧思虑良久,最后摇头说道:“不用了,这个日子朕只是觉得耳熟,如今也是忘了,多半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说完,周钧不自觉叹了一声。 伴随着这声叹息,原本在周钧耳旁,萦绕不断的乐唱之音,慢慢低落,渐渐湮灭,最终化为了一片虚无。 这位大唐的皇帝,离开了原地,割舍了从前,慢慢走向帝国的中枢,去履行铭刻于心的执念。 在那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无数声万岁汇成了一片,响彻天地,震动寰宇,推行着历史的巨轮缓缓向前……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