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胜在罗真人门下修行多年,虽然沾染了一身江湖气,但能修成地煞术法的修道人,又哪里会是真正的白痴? 一声“老罗”,公孙胜就隐约想起,那个桃花开满二仙山的春日,无数片桃花飘离枝头,化作一道绯红的桥。 桥的尽头,是一朵冉冉升起的红云。 二仙山罗真人飞升而去。 入云龙公孙胜的本师飞升而去。 没有祥云簇拥着紫虚观拔宅飞天,没有鸡犬舔舓丹灶而同得长生,只有云中一鹤,直入飘渺碧空。 而公孙胜也没了那许多清规戒律来拘束,可以凭着本心,走入江湖,从此兄弟义气,热血腾于胸臆,好不快活。 然而今天,却有师叔从天而降。 看手段,似乎与飞升而去的师尊也是相差仿佛,何况那神将更是口称真君。 道门中人,更知道真君二字的分量是如何沉重。 但公孙胜也不是吓大的,兀自争辩道:“我师尊罗真人,从不曾说自己有个师弟!你便是有道的真仙,又凭什么来教训……” 话未说完,公孙胜却感到一股熟悉无比的气息,带着极高妙的境界,猛然罩定了自己。 只见面前这年轻道士手中托着一卷玉轴,那卷玉轴未曾展开,却自有平静淡然澄净之意,散出一片亲和万物的气质。 正是二仙山镇山之宝,《紫虚天府洞微灵章》。 望着对方手中的玉轴,公孙胜重又想起了在二仙山学道而度过的那许多个寒暑,心有所悟,心有所感,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恭恭敬敬俯下身去,叩首如仪:“弟子拜见小师叔。” 魏野点了点头,然后掂了掂手中的这口松纹古剑,算是认下了这个师侄。 当然,认下了这个师侄,便表示从此之后,听着某人那些没什么用处的废话,却美其名曰是训示的可怜人,又多了一个。 仙术士缓声说道:“虽然老罗把你托付给了我,但有一点不得不说明,魏某不是一个擅长教学生的人。” 以这句话开篇,魏野很有自我检讨精神地说道:“比起教育,我似乎更擅长散养。所谓散养,就是把羊赶上草原,把鸡放入林间,任由它们去吃草捉虫,也任由它们去和饿狼搏斗,与狐狸厮杀。不过好在阿衍和孟起都是难得的良才美质,这么散养着,他们也没有长歪,我很欣慰啊。”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师叔的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自想道,为什么您的腔调像极了瓦子里说笑话的艺人? 微微想念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学生,仙术士将目光重新落到了公孙胜身上,说道:“我和老罗的道法路数有别,在具体的道术上面,我不会再教你什么。但今天见着你运使飞剑来斩我,却有些话不得不说。” 魏野轻轻一弹松文剑,如秋水般清亮的剑身传出一声悦耳的鸣响:“你斗法的本事太弱。” 望着被小师叔收去的那口松文剑,想着之前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公孙胜垂头不语,就听着小师叔继续编排: “当然你看人的眼光也差了点,比如去和晁盖这等坐地分赃的地保凑一伙,跟着吴用这只会出些歪点子的刻薄酸子,去抢蔡京的生辰纲。” 公孙胜听着小师叔的嘲讽,很想站起来反驳说,自家这些江湖兄弟不是您眼中这样不堪。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话就全被魏野堵了回去: “你公孙胜在二仙山学道一场,就算学的只是地煞变化之术,又哪里是晁盖、吴用那些临时起意的路匪可比?黄泥岗冒充贩枣子的客商,卖酒的椰瓢里掺蒙汗药,这都是什么下作手段,没得丢了你师尊的老脸!” 说到这里,魏野把松文剑一掼,反问道:“你公孙一清,虽然还没得了老罗的全套本事,可我问你,招云布雾、剪纸成兵、驱神弄鬼这等地煞变化之术,你难不成一个不懂?高俅家的堂兄弟高廉,不过是学了点旁门左道的三山九侯邪法,就已经做到了高唐州知州的位置上,可没见人家这样苦哈哈地为了几担子金银珠玉,就玩这样下作的花样!” “便是手上没有银钱花用,想弄点外财,成啊!你不会自己去堵运生辰纲的队伍?管你是五鬼搬运还是遁甲变化,不要说生辰纲,就是劫东南应奉局的花石纲,也没几人拦得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得了手。可你先跑去给晁盖做说客,又被吴用那酸子吓了一跳,摆明了就是个初哥模样,还傻乎乎和他们一起演一出蹩脚戏,嘿,二仙山的脸都快给你丢光了!”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小师叔唾沫星子四溅,却不知这位小师叔从哪里查访了自己抢劫生辰纲的过往,竟说得似掌上观纹一般清楚,一身道袍全被汗浸得湿漉漉。 魏野也不看他,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感慨道:“这些糗事,姑且算是你初入江湖蒙了心吧。但你斗法的本事,怎么也这样稀烂?” 说到这里,魏野拿起松文剑画了一圈,冷笑道:“一剑穿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手段看起来是格外潇洒,隐隐有剑仙气概。可是纵然法剑通灵,剑飞百里,却只是一剑。若不是那等号称一剑破万法的人物,这一手,也就只能是欺负弱小的把戏。可遇见了高人,你贸然一剑飞来,可有后招变化?若人家用神符封你,用佛光禁你,用法宝收你,甚至干脆喊上什么天龙八部、本尊护法围殴你,一柄法剑,哪经得起这等阵仗?若被收了飞剑,你上門去讨,又被对手的大神通戏耍你,嘲讽你,笑话你,连师门都一起出丑,硬生生成了别人刷声望的垫脚石,那就更成了笑柄一般。” 这话说得,公孙胜心中暗道,也不需这般假设,如今这场面,不就是您收了我的松文剑,又成了我的小师叔,所以我不得不跪听您的训诫? 魏野也不看公孙胜脸上神色,摇头道:“就算要飞剑百里来斩,你又哪里知道什么后招变化,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身边为什么不勾招护法力士、五方小吏,将你护持起来?为什么不另备法器,预防对手反噬?就傻乎乎地飞剑出去,然后就大言不惭地在那西门庆面前装起活神仙来了。也就是你师叔我,才遣巽象神君把你拿到这里来听我训话,要真换了个狞恶魔头,此刻你在二仙山一场苦修,早就尽数付诸东流!” 一开始,公孙胜对这位小师叔尚有抵触,尚有不满,对这些训斥还有不服,但随着那一句句话语,他终究是低下头,汗涔涔地不敢多言。 魏野的话还在他耳畔回旋:“希夷先生离开了,你师尊也离开了,那些隐居洞天福地的散仙地仙,一个个都跑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魏某可以肯定,这变化正朝着极端、残酷、惨烈的方向去,十头李大熊都拉不回来。” “为什么我这么肯定?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到过的地方,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公孙胜腹诽道:您看着虽然也是得道散仙,但怎么着也不是那等带给世间种种大劫的凶星。 正这样想着,魏野的目光已经落了下来,让他赶紧收摄心神,把一应心理活动都谨慎收藏起来。 魏野看着公孙胜,最终还是将松文剑插到了他的面前:“既然有了变化,那么就要有所因应。光凭那些粗枝大叶的道术,欺负凡人或许可以,但在那样严酷的战争中,又怎么能活下来?说到底,你还是不习惯战斗,把生死之间的较量,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技巧比拼。但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谦恭揖让,已经过时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低下头,望着公孙胜的脸:“之前我说过了,魏某不太擅长教学生,讲讲课还行,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最拿手的散养上去。” 听着这话,公孙胜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而后就听见他这位小师叔说道:“既然不懂得如何厮杀,那就得快点习惯它。你也不用回五岳观去和潘捉鬼下棋了,你和他这样长于卜算、治病、超度的文职不同,注定是要走上斗法之路的。这些天,你就先适应一下。” 这句话说罢,仙术士低喝一声:“王虎,看了这么久的戏,你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随着魏野一声低喝,山神庙后的野林间风势骤起,似有猛兽潜伏其中,公孙胜几乎感到了那股猛兽逼近的压迫感。而林梢微动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形矫健的青年。 只是公孙胜修道多年,望气观人已经成了本能,一眼就看到青年身后,隐隐有一头猛虎的虚形,相随始终。 沉默片刻,公孙胜点头叹息道:“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人们轰传的景阳冈虎患,也是小师叔做下的手段。” 魏野背对着他,手中拿着一把小扇子搧着茶炉里的炭火,摇头道:“既然要学习如何斗法,那起码还要遮掩一下那辈凡夫俗子的眼目。有什么手段,要比景阳冈上闹大虫,来得方便容易?这片山林,我这些时日以来稍稍做了些遮掩,你只管安心训练,不用担心被人看破关窍。”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公孙胜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向着魏野的背影恭敬持了一礼,伸出手拔起了面前的松文剑,跟着王虎走到了野林子中去。 片刻后,野林间虎啸狮吼,煞气四溢,雷动电闪,剑光贯天,却又有层层云障,笼罩了整个景阳冈,无人能见。 不多时,公孙胜的身形倒飞出野林间,有些狼狈地落在一株老树枝头。 王虎背着手,走出了野林,看了一眼正在洗茶的仙术士,正确地说,是看了一眼仙术士手边那一碟酥皮金黄、三鲜馅子隐透浓香的褡裢火烧。 直接不客气地拿起一块褡裢火烧送进嘴里,王虎摇了摇头:“还差了点意思。” 到底这说的是褡裢火烧还是公孙胜,那不清楚了。 公孙胜坐在树枝上,默默打坐调息片刻,而后站起身来,向着王虎一拱手道:“还请阁下再赐教。” …… ……… 景阳冈上的那些兽吼,那些剑气,终究太过遥远,阳谷县里的日子,却是一切照旧。 西门庆宠爱的几个俊仆,在公孙胜消失在香案后,嘴上的印文也消散无踪,重新有了张嘴去说、去咬、去舔、去含的幸福。 而五岳观也并没有对公孙胜的失踪,有什么格外的说法,似乎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西门庆也就很直接地送了一匹布、两贯钱算是布施的香火,根本不提公孙胜的下落,而既然公孙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西门大官人也就没有再多出一笔烧埋银子的道理。 紫石街上,武大郎还是每天做两回炊饼,独自一人挑到街头去卖。 武松还是沉默地在后院里劈着柴,努力无视着那位美丽的嫂子那热切而怨恨的眼神。 只是眼神躲得开,声音却躲不过,小楼上却传来王婆的声音:“娘子这些日子,怎么都不上贫家吃茶?” 便听着嫂子应道:“这几日害喜,酸软软的不愿动弹,又总有些碍眼的夯货在眼前行走,一发地有些不适,王妈妈可别恼我。” 武松听着这话,只能咬着牙,又劈了一块木头。 王婆听着外面响动,她也不在意,向着那妇人闲扯了一阵,忽然说道:“娘子既然有了喜,却趁着如今行动方便,好到城外地藏庵去拜一拜送子娘娘。那地藏庵的薛大师父十分地有道行,又会合保胎药,解观音签,念许多灵验的经咒,你肚子里是男是女,她一见便知,许多大寺的师父也不如她哩!” 听了王婆的宣传,妇人摇了摇头,笑道:“王妈妈却误会我了,我素来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便真有菩萨,也未必保佑我这等穷命,只寻个今天快活。明日里,随他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若一头栽进沟里,便当是我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