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小葱抬脸,见义庄的大堂木门晃动,一头大黄牛缓步走出来。她看得呆住。 只一恍神的功夫,她被黑白无常挥手甩飞,整个人紧紧贴在门边墙上,一时无法动弹。 茶小葱顿时怒火朝天,各种粗口喷涌而出。 两只无常鬼动作整齐划一,如一道双色虹光,转瞬就到了大黄牛面前。茶小葱僵直着身体,挣扎着以最别扭的姿势,转动眼珠调整视角,竭力往门边瞧。 黑白无常又放出了勾魂簿上的文字,被两人拉直的书卷面积更大,游走的文字更多更快,茶小葱被晃得眼花缭乱。 “付,家,宝?”两只无常鬼的声音一高一低,齐齐念出一个人名。 那一串串游走的文字匆匆倒回,瞬间定格在“付家宝”三个字不再流转,空中显示出一行人名资料:付家宝,蟠龙镇人氏,庚寅年戊寅月壬寅日壬寅时生,四年有劫,安然得度,重生。 二鬼皆了然,收回勾魂簿要往屋里去。 “哞!”大黄牛刨着蹶子,横在大门前,一脸戒备。 “牛先生何必?判官生死簿上注明付家宝乃是五行有缺,命数之中自当有此一劫,我等无常只不过奉命前来,欲将其带去地府做登记,待寅时一过,定无恙送返。”黑白无常齐齐抱拳。 大黄牛不应,干瞪着一双大眼。 茶小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她却是听明白了,黑白无常只是奉地府判官之命前来索魂,并无他意。但问题是那个叫付家宝的孩子被摄走了生魂,这趟怎么看也是白来的。 “黑白无常,你们既没恶意为什么鬼鬼祟祟?”她尚能说话,只是脖子这种变曲程度令她有点吃不消,她还是太弱了,原以为那几下三角猫的功夫能够拖得二鬼一时半会,却不料人家变身一次就打得她趴下了。 “……我等是鬼。”是鬼者,当然免不了鬼行鬼语,做鬼事。 黑白无常对她的质疑有些无奈,若是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底下,他们就不配被称作鬼魅无常了:“尔非六界中人,我辈无权过问尔之生来死往,但判官有令,凡阻我辈行使公事之责者,灭!” 白无常伸出右手,黑无常伸出左手,托起一方金印。 他们这话是说给茶小葱听的,同时也是说给那牛仵作听。 大黄牛闻言,神色依旧泰然,四蹄纹丝未动。只是周身渐渐浮起一层金色的纤尘,如烟如雾,霎时将无常放出的绿色鬼雾冲退,金光映在牛角上,明晃晃似一双利刃。 院中肃杀尽退,散发出一片详和。 “牛先生……”黑白无常抬手,不慎触及那些纤尘,袖上突然冒起一缕青烟,二鬼眼神陡变,迅速将衣袖上的燃起的火苗拍灭,这时黑白二者的动作已不再整齐。 大黄牛抬头长嘶,眼神掠过茶小葱被缚之处,微微一眯。 “砰!”一声巨响。茶小葱手足放松,整个人倒趴在地。 “你也走!”大黄牛伸角一勾,提着茶小葱的衣襟将其扔出了墙外。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茶小葱被那大黄牛害得连跌了两回,连滚带爬害得一身愈加脏啦吧唧。她只觉得全身散了架子一般,堪堪扶着篱笆勉强站起,迎面却碰上一张端在手里的脸。那张还称得上清秀的脸正对着她,目光恳切依然,她被吓了一大跳,一时受惊,于是又摔一跤,这一次是往后摔的…… 秀才鬼赶紧放下脑袋伸手去拉她,于是脑袋又垂下来,挂在了胸前。 秀才没能拉住,茶小葱被身旁的女鬼扶起来。 “你们不是都走了吗?”一转头,四只鬼都还在,一个个躲在篱笆后,隔着烟雾,满脸焦灼地伸长脖子往大黄牛所处之地张望。 “我们怎么可能一走了之?”那“囧”脸鬼翻了个白眼,面含讥讽,“我们就是被鬼差锁走,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想看见牛叔有事。” 茶小葱指指那头老黄牛,又比出一个牛的模样,问:“他……那真是牛叔?他变成原形了?刚才听黑白无常说并不似要取付家宝的性命,可为什么……” 秀才鬼的脸贴在胸前,没办法点头示意,那女鬼扶她站好,又飘远了一点,才代他回答:“不瞒妹妹说,牛叔此举也正是令我等为难之处。付家宝生魂已失,怕是活不过来了,牛叔这才想了一个办法,要让那孩子……那孩子借尸还魂。说那孩子在生死簿上没有名字,不容易被发现……” 她没说完,叹了口气,空洞的眼眶垂下两条血泪。 那老鬼接下去说道:“但是要瞒过黑白无常却是谈何容易?付家宝这孩子是庚寅年戊寅月壬寅日壬寅时阳年阳月阳日出生的纯阳子,命中注定少病寡灾,是四百年难遇的奇格命相,我们阴灵难以附体,需以外力转换生魂命数,也就是说,只有牛仵作为那孩子改命,才能让他进入到付家宝体内,与其合而为一,这需要耗费大量的元神,如若此时无常鬼上门,当真防不胜防。” “你们是说,那孩子……就是那个小鬼?那个没有脸没眼睛的?牛叔想用他代替付家宝的生魂活下去?这岂不是在阎王眼睛底下偷天换日?”茶小葱懂了。 “正是如此。”那老鬼喟然太息,“我们知道牛仵作那脾气,他执意要做的事,便是有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们不敢与鬼差作对,才会想到姑娘你……你不属六界,却能贯通六界,常人看不见我们,可你却能与鬼通灵……我们就想你也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只可惜,我没用。”茶小葱有些黯然,她离了婪夜之后,好像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不见了,想装得古道热肠一点,都力不从心。 那女鬼盈盈一拜,含泪谢道:“妹妹能够答应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天道人意,皆是无法,我等蝼蚁一生,凡事只能顺其自然。” 那“囧”脸鬼极不耐烦:“你们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你们也都看见了,死马当活马医,医不了!依我看倒不如就这样一起冲杀进去,赌上一把!” “赌赌赌!你就知道赌!你生前若不是好赌,怎么会死于非命?”那老鬼火了,佝偻着背跳起来戳那那“囧”脸鬼的头。 那“囧”脸鬼一边躲一边嚷着:“我那不是输了,我是赢了好不?我便是赢得太多了才高兴死了,难道这也有错?” 茶小葱低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地舒了口气:“好,我也去赌一把,算是尽尽人事!” 言罢,她一整破烂的衣摆,挺起胸膛笔直返回。 那女鬼想拉住她,却被那“囧”脸鬼所阻。 院中,从黑白无常手里的勾魂簿飘出的文字已化成黑白链,绑住了大黄牛,后者只是拼命刨着蹄子竭力不动。金色纤尘之中燃起一圈明焰,火星飞溅,在暗夜中留下一丝丝细腻的残影。 牛仵作周围似堆集了上万簇线香花火,于空气中流逝的金光灿烂夺目。 黑白无常齐齐亮出了丧门幡:“牛先生,知你宽厚仁爱,性忠秉直,但天行有常,生死有命,你一再阻止我等是何意思?” 大黄牛一直沉默,只低头,无声地将双角对准了二鬼。 茶小葱跑进上前去,却见黑白两道影子交叉闪过,两柄丧门幡罩着大黄牛的头顶劈下去。老黄牛昂首前冲,伸出牛角架住二鬼,身体稍稍后滑。门前干土上划下四道沟痕,牛吼如巨雷喧天。黑白无常分两路夹击,却被他周身高窜的火花逼退数步。 “牛先生,尔非仙者,妄用三昧真火,后果可想而知!”二鬼大喝。 黄牛眸色如炬,并不搭理。 三条影子重又缠斗在一处。 这时一道灰不溜秋的人影插了进来,阻在了大黄牛与二鬼之间。二鬼齐齐皱紧了眉头。 “牛大叔,你是牛妖吧?”茶小葱站在火焰之前,伸手去抓牛角。 大黄牛吃惊不小,退后一步,不觉将周身火焰熄了一半,他抽暇点了点头。 茶小葱一抿唇:“那就好,借你牛角用用!” 她单手掼入火圈,忍着被烈焰赤灼的剧痛,揪住了一只他的一只牛角。 躲在篱笆后的众鬼纷纷惊惶失色,绿脸都变成了黑脸。 黑白无常亦在惊异之余,舞动着丧门幡向她脚下挥扫。 茶小葱接连蹿跳几次,跳绳似的一一躲避开去,趁黑白无常一时不备,默念法诀。蟠龙镇外,地动山摇,大黄牛身形竟然暴长数倍,屹立跟前。在场众鬼大吃一惊,纷纷化作绿影,抱头鼠蹿。 大黄牛踏下一脚,差点一蹄子把黑白无常踩成鬼饼。 茶小葱抱住牛角,兴奋叫道:“竟然成了!” 她腾身上了牛背,骑在大黄牛的脖颈之间,居高临下地望着黑白无常。 两只无常的脸好像互换了一下,白的那个一脸墨黑,黑的那一脸青白。 “狐咒?仙狐一族与尔是何关系?”他们从未听说仙狐族与这牛妖甚牵连。 “冲啊!”茶小葱不理会他们的疑问,兀自威风凛凛地指着黑白无常细小的身影大呼大叫。 可身下的大黄牛却没动,他发出一阵低浅的牛鸣,慢吞吞地说话了,这回是说的却是人言:“两位鬼差,请回。” 黑白无常齐声道:“牛先生这是在为难我等。” 大黄牛仰头,喷出一阵鼻雾,将他俩吹翻在地,语声却依旧温和:“请回。” 黑白无常悚然道:“先生之所为已然逆天,到时形神俱灭……” 大黄牛沉默了一会,依旧是那两个字:“请回。” 黑白无常哼声退后,悻悻地道:“到时候先生毋要后悔!” 大黄牛静静地盯住他俩,垂首无言。二鬼心中忌惮,亦不再多说,恨恨地瞪视茶小葱,转头启了一道咒阵,遁地而去。众鬼见大黄牛无恙纷纷从门外跑进来,茶小葱顺着牛背滑下来,轻轻擦了一把汗。 大黄牛又恢复了原来的大小,静看庭前烟雾转眼弥散无踪。 那女鬼甩着两条血泪飞奔而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黄牛转头低声劝慰:“不哭,我没事。”虽说没事,却未曾见他变回人形。 茶小葱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里隐约冒出一丝不详之感,她上前两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竟然有些嗫嚅。 “适才多谢!”大黄牛缓缓地趴了下来,微微喘着粗气。 “你……你,你还好吧……”茶小葱看着他,忽然觉得时光又回到了那一刻,她看着变回原形的婪夜,说着这样不痛不痒的话,顿时,胸口好像被人重击了一拳,说不出的钝痛。 大黄牛点头,亲切地望着她:“一场意外,耽搁了姑娘的要事,不知姑娘之前想问的是什么?” “……我想问,妖怪变回了原形,快死了,要怎么才能恢复……我是说,还有一口气的,只有心窝还有一点暖……我……”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之前只是觉得牛妖跟婪夜同属妖族,说不定会知道,只是这样的原因,她便执着地留了下来。 “姑娘说的妖怪,是否就是教你用狐咒的那位朋友?”大黄牛语气中带着一丝松散的笑意,语末却有些虚弱。 “嗯……” “如果是仙狐族,那还有救,姑娘不必担心。”大黄牛顿了一顿,方又继续说道,“仙狐一族的先祖原是上古神族,后因与四神兽合谋逆天而被弃置妖界,后世永堕妖族不得升仙……所以他们与我等凡妖并不相同,只要神识未离,仍可重修元神……而我们……” 大黄牛喘了口气。 “你怎么了?可是受伤了?”茶小葱瞧着他脸色似乎不大对。 众鬼都关切地围了上来。 “我没事。只是,天快亮了……”他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姑娘,世间正邪分明却往往不近人情,我等能力有限,所做之事便只有那么多……眼下,我无畏亦无憾,只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茶小葱惑然。 大黄牛从口中吐出一支小巧的竹筒,又将众鬼一一瞥过:“替我照顾好他们。” 众鬼大惊失色,又是躲脚又是摇头,那女鬼又哭了起来,这一回真是哭得七窍流血了。 “我?他们?牛大叔?”茶小葱心中凛然,慢慢伸手捡起那支竹筒,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说过婪夜与“凡妖”不同,而凡妖,岂不就是说的像他这样的妖怪? “无常说得对,天行无常,逆天自是永劫难复,不过了此一生,我并不后悔。” 果然是交代遗言! 茶小葱抓着那支竹筒,心乱如麻,众鬼亦哭得比平时更无形象可言。 “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大黄牛伸出蹄子想触碰一下那女鬼的脸,但是他渐渐看不见她了,他的神识正在慢慢消失。 这也许是他说过的最后的,也是最笨拙的安慰……他慢慢合上了眼。 鸡啼三遍,东方红日冉冉升起,那竹筒在茶小葱手上跳了一跳,四鬼一边哭喊着挣扎,一边被那竹筒吸进去。清晨的空气沾着点点露水,阳光折射出七色光辉,映在牛仵作依旧憨厚的脸上,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 茶小葱呆呆地站在“义庄”两个挥毫大字前,只觉得前夕似梦,仿佛不曾遇见死亡。 一只老鼠从庭前滚过,化为一张被露水打湿的符纸,卖鬼符的老头从门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此情形,陡然愣住,那个脏兮兮的帮他带送符纸的小姑娘无神地回过头来,轻轻地说着:“你来晚了,他已经不在了……” 她身后漫天莹火,如同初晨的霞光。 义庄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童,盯着那片莹火一动不动,良久,垂下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