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基之所以属于禁忌,是因为唐塔地下度化了很多前朝剑魂。但老瞎子早就不在乎了,这得说到很久之前他做过一个梦。 梦到自己身在金銮殿,殿中立着一个高官,貌甚魁梧,站在殿下,这官说了好一通,老瞎子惊讶于他竟能看到这个人。 奇怪地是,他能看到这人,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怎么好用了,任凭这个高官滔滔不绝,自己的耳朵只能听到三言两语,其中清醒的只有零星几个字:“黄袍加身。” 他的眼前一晃,又恍惚看到了道君皇帝,他的梦和道君皇帝的梦遂相通了起来。 道君皇帝梦到太祖设宴,周围坐着一众将官。觥筹交错间,太祖皇帝忽道:“近来朕躬有恙,心里不安得紧,想到在座诸位都是与朕出生入死,订过龙约的人,有些话,朕就直说了。” 众将士唯唯。 太祖皇帝说道:“当年陈桥,朕也是迫不得已才统帅大局的,以此趁时,天下一统。有些事总是与愿违,朕就怕你们手下的兵士也会强行把黄袍加在你们身上,到那时,君臣何以相见?” 众人惊得掉落碗筷,脸色涨得通红,赶忙跪在地下连呼“臣等万死不敢。” 太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说道:“众卿平身,朕亦知卿等心意,既如此,不如权且释了兵权颐养天年。”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交了兵符。 入夜,太祖皇帝睡得正酣,忽有不平声齐齐喊道:“皇帝陛下,不如把我们一并放了罢!” 太祖皇帝循声望去,正见二十把名剑竖在床前。排名第一的九五刑天剑说道:“陛下既把石守信等订立龙约的人放归山林了,请一并行好,把我们兄弟二十个也都放了罢!” 太祖道:“你们都是随朕出生入死的宝器,朕本要把你们供奉庙堂。” 九五刑天笑道:“陛下不必执着,方今太平盛世,大宋富有四海,无战乱之祸,无饥寒之累,万姓瞻仰令名,齐民向风休化,这是一个不用刀枪剑戟的时代。我们虽是宝器,也是凶器,不如放了我们,二十年后重新归化人间。” 太祖点点头,捋了捋胡子,“朕可以答应你,放你们重归人间,不过——” “不过什么?”众剑赶忙问道。 “你们十九兄弟可走,但九五刑天必须留下,这把剑只能在我皇子皇孙手里流传,你是天子剑,你不能走。”太祖伸手指点着九五刑天说道。 “大哥!”十九剑匍匐在地,涕泪涟涟。 九五刑天仰头一笑,一个褐衣的中年壮士即刻现出原形,他站在十九剑面前,苦笑道:“打我出世起,我的命运便注定了。刑天在常阳山上铸我,取名九五,以与天帝抗争。在下无德,没能帮助第一任主人逆转败局。黄帝收我,在名字九五之后加上刑天以志,可笑的是,我本为抗天而生,却被各朝天子视为掌中物……” 壮士侧眼瞧到太祖已经有了怒相,继续改口说道:“我已经成了九五至尊的象征,再也不能与诸弟留恋人间,徜徉山林了。从此别过,他日见面会有时。”壮士已经泪洒衣裳。 十九剑纷纷泪如雨下,从剑首上掉落的眼泪随着剑身滚下,汇聚在堂前,竟然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珍珠。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中年壮士抹了抹眼泪,随即跪在地上作揖道:“请陛下降旨!” “好!”太祖皇帝一跃榻前,取了圣旨来,奋笔疾书,数息之间,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已经降了下来。 “多谢陛下。”壮士一叩头,化身为剑,脱在太祖皇帝手中。十九剑变成十九道剑光,从皇宫飞落野外。 唐塔八重塔上记载有二十名剑的书谱记录忽然闪出了十九道剑光,之后十九人现身,在名录上把自己的名字勾了去,一并消失在了山野人间。 道君皇帝惊梦,老瞎子也恍然醒来,前前后后的往事,加上他推算出来的,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刻短打青年手忙脚乱地清理着从阁子中运来的物事,老瞎子坐在床头上,若无其事问道:“离儿,你从我学习占卜事已有几年?” 青年一边收拾,一边回道:“师父,已有十年了。” 老瞎子往床里头使劲儿靠了靠,凄凉道:“十年难算人间事,咱们的师徒缘分只在这几天了。” 青年怔住了,停下手中的活计,把眼望向师父,笑道:“师父想是累了,尽说些胡话。” 老瞎子忽而叹了一声,道:“你走罢。” 青年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地由笑颜变成忧颜,豆大的泪水忽而流下,悲伤道:“师父,你不要离儿了吗?” 老瞎子不置可否,只有晃动的烛火和外面呼呼的风声在给他一个无声又冷淡的回答。 “师父,我哪里做错了麽,您告诉我,我不走呀!”青年跪在地上,伏在床前哭道。 即使老瞎子的心揪得生疼,他也不表现在脸上。他很庆幸自己的瞎眼不会流泪,帮他在很多不需要动情的场合掩饰了感情。他依旧冷漠,只是声音有点变了,道:“独孤离,你我师徒情分已尽。这是本派的规矩,你要还是本派人,就遵守这个规矩。” 独孤离知道这是铁定的规矩,伏在床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表示情分已尽。 老瞎子点点头,说道:“你我情分已尽,但你与天下的情分未尽,这是你我的结束,却是你与天下的开始。从此世上再没有我‘卜算子’了,你‘珠心算’独孤离可以出道了。” 独孤离抬起头,跪在床前。 大风已至,听得轰轰隆隆作响,门窗丁丁冬冬,紧接着隐约的江水声激荡在山谷见,人畜哀鸣开始此起彼伏。 唐塔已经吱吱悠悠,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道器符箓被风卷走了几何,又留下了几何,师徒俩已经不关心了。 老瞎子道:“终于来了。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你要好好去办。” “您说。”独孤离直起身子恭敬道。 “你去京东东路,找一个叫李褐的人,告诉他务必聚合二十名剑。” “就这一句话?” “还有,你告诉他,如果可能,尽早去女真上京,刺杀完颜阿骨打。” 独孤离一惊,“这……我们寻常百姓……能否管得了这许多国家大事?” 老瞎子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对你说的,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想知道的算龙的问题,都在草稿里了,你继续卜算定能找到答案。我无能,始终不能算出来,大宋就靠你们了!” “雨水会连下八九日,明早你就上路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独孤离给师父收拾好床褥后,把《九天玄女六壬课》及所需的算经草稿纸笔都塞进了竹篓里,挑了一把大油纸伞立在了门边。 翌日天明,风雨都还大作着,老瞎子坐在床上朝他摆了摆手,独孤离背起竹篓,撑开伞,热泪盈眶,踏步走进风雨中直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