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摊开手掌,掌心掉落一片雪花,缓缓融化。 他将眼前老人扶起来,不置可否道:“吴老先生,我见过她一次,就在无定河边上,一处无名山洞。只是篝火熄灭后,她就伴随着火光一起消失了,我尝试着重燃篝火,却只是徒劳。你靠着一口怨气,吊了这么多年,我想,当年的那个牵丝傀儡,也许也一样,靠着一丝执念,才能够见到多年之后的我,想要让我转告卖艺人吴桂那句话吧。我觉得,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此时此刻,吴桂不再否认自己卖艺人的身份。否定这个身份,等同于连她一起否认掉了。 骨瘦如柴的老人哽咽道:“我是吴桂······卖艺人吴桂······” 老人闭上眼,回忆那牵丝傀儡的模样。 李子衿笑了,尽管此前少年多次询问,老人都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卖艺人吴桂。 他询问了老人那么多次。而那个无定河山洞之中,苦苦等候这么多年的红衣少女,从老人还是青葱少年时便陪在他身边,直到少年变老。唯有她容颜不换,初心不改。 “既然如此,吴老先生便亲自去听她说吧。” 那条原本古井不波,无比平静的光阴长河,忽然泛起一丝涟漪,水波荡漾,微微起伏。 李子衿一剑刺出,从两人身前的那条光阴长河中挑起一滴光阴流水。 一滴水,悬停在卖艺人吴桂眼前,里边宛如一幅画卷。 正如李子衿第一次从谢于锋的共情当中,亲眼目睹有关于无定宗弟子,有关于陈思远的故事一样,此时此刻的卖艺人吴桂,却要从少年的共情当中,去目睹有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遗憾,也不遗憾。 ———— 是夜,一个少年郎山洞躲雨。 少年烤了一只兔腿,吃地津津有味。 下雨了,有些冷,少年朝山洞里靠了靠。 他啃完了一只兔腿,拿起另一只。 忽然山洞门口凭空出现一个少女,一袭红袍,怀抱彩冠,面容姣好,只是有些脸色苍白。 她小声询问道:“我可以进来么?” 少年递给她一只兔腿,红衣少女婉拒了,其实她不是不想吃,只是她吃不了,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规矩的。她是一只不被世人承认的精魅,甚至都没有实质,一缕······孤灵罢了。 红衣少女跪坐在地,望着篝火,询问少年想不想听个故事? 他自然想听,她当然想讲。 于是她将手中彩冠抱得更紧,微笑着说她曾陪一位少年郎,走过多少山山水水,去过多少城池,多少乡野,演过多少台傀儡戏。 她看着少年变成青年、中年、和老年。陪他度过无数风霜雨雪。 初次相见,是在一个风雨夜。 一个名为吴桂的少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遍地木屑。旁边是一张精致小巧的木桌,屋里只有一盏烛火,映照出少年清秀面容。 少年满脸欢喜,轻轻吹去手上那只亲手雕刻好的木偶傀儡“眼睛”上的木屑,开心极了,他刚为她雕刻出了双眼。 于是,少年手中的牵丝傀儡,便睁开了眼。 其实此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做欢喜,这个词,是她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领悟的。 一开始,那个名为吴桂的少年郎,笨手笨脚,一手扯着丝线,一边嘴上学着拗口的戏腔,单独做一件事,吴桂还能应付的过来,只是若是要让少年同时进行这两个步骤,他便有些力不从心,总是失败。 一次又一次。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整地“演出”了一台傀儡戏,唯一的观众,是他自己。 其实还有他手中的牵丝傀儡。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惊呼出声,将正在熟睡的爹娘惊醒,屋门被轻轻推开,吴桂赶紧将手中背到身后,死死握住手中的牵丝傀儡,面对爹娘的询问,他只说自己做了场噩梦。 爹娘让吴桂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去跟师父学打铁呢。爹娘为了给他促成这件事,给师父送了不少礼物,好说歹说才让师父收下吴桂这个没什么打铁天赋的徒弟。 少年不喜欢打铁,他喜欢傀儡戏,从他第一次看见卖艺人来到乡里边演傀儡戏就喜欢上了,而且他下定决心,要自学傀儡戏,以后也学那卖艺人,行走江湖,走到哪里,三尺红棉戏台子就搭到哪里,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多逍遥快活啊? 可他不敢告诉爹娘。吴桂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说明儿个一大早,就去村里的铁铺,跟师父学打铁。 吴桂的爹娘走后,他悄悄拿出牵丝傀儡,略带歉意道:“对不起啊,看来我最近都不能带你演傀儡戏了。” 屋内灯火幽微,吴桂手中的牵丝傀儡,栩栩如生,在烛火的映照下,就好像眨了眨眼睛,少年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傻笑了下,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她想开口说没关系,用尽了力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发不出声。 很可惜,她只是一只木偶傀儡而已。 她被吴桂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在箱子底下,上面用很多东西掩盖起来,压在箱底,藏了好久好久,久到当吴桂再次将她拿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年轻人了。 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吴桂的手上长了好多老茧,她能够感受得到。 这一刻开始,她有些心疼吴桂。当铁匠的学徒应该很累吧?她好像问问那个年轻人,可惜她依旧开不了口,出不了声。 已经不再年少的吴桂,手中握着许久没有见过的牵丝傀儡,他看着她,微笑道:“我搞砸了,但是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带你出去演傀儡戏了,嘿嘿。” 吴桂傻笑着。鬼使神差地,觉得手中的牵丝傀儡也在跟着笑,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带着她第一次去演傀儡戏,是在村里头,一个袖珍小戏台,底下坐着几个稚童,年轻人吴桂,一手牵着丝线,操纵着扯线傀儡的举手投足,一举一动。 吴桂唱着戏,戏腔依旧有些拗口,好在他练了很久,这出戏,是讲一个新娘子的故事,所以他提前为牵丝傀儡做好了一件袖珍红衣,瞧着相当喜庆,有大婚的味道了,就是自己手艺活不够精,做不来嫁衣,只能将就着让她穿红衣了,没什么细节,除了颜色喜庆点之外,不值一提。 年轻人吴桂唱着喜怒哀乐。 扯线傀儡演着迂回曲折。 戏台之后,他傻笑不已。 戏台之上,她舞步如飞。 戏台之下,几个稚童看的津津有味,曲终之时,还让吴桂把傀儡拿给他们把玩把玩。年轻人吴桂当然不干,牵丝傀儡是他的宝贝,怎容他人染指? 几个孩子笑骂着说不给他们玩以后就不来看傀儡戏了。 吴桂给他们撵走了,说不看就不看。 这出戏结束后,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牵丝傀儡穿着红衣,很美,决定以后都不给她换别的衣裳了。 她有些遗憾,因为自己看不见。其实她也想看看自己穿着他亲手做的红衣,是什么模样? 后来,年轻人吴桂经常在村子里演傀儡戏,看得人越来越多,那几个嚷嚷着再也不来看傀儡戏的小家伙,一次都没有缺席。 只是看戏的虽多,给赏的却很少,经常几台戏演完,兜里还是没几个子儿。 他有些落寞,经常在夜里拿着手中的牵丝傀儡发呆。 爹娘常常找他谈心,说让他出去找个活计,总这么演傀儡戏也不成啊,别说日后娶媳妇儿了养家糊口了,如今就连养活自己都难。 这一次,吴桂没有将她压在箱底,而是狠心做了一个决定。 他带着牵丝傀儡离乡远游,把在铁匠铺当学徒,积攒了多年的微薄积蓄全都留给了父母,一颗铜板都没有带,离家远游。 年轻人吴桂觉得,自己也应该学当初那个来村里头演傀儡戏的老人一样,行山走水,换着地方演傀儡戏,这样才有赚头,否则一直在一个地方演,大家看腻了就不会给赏了。 这时的吴桂,俨然已经成为了卖艺人。 卖艺人吴桂走了不少地方,只是想象中的卖艺生活跟现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有时候,有的看客出手阔绰,会给不少赏银,最多的一次,是一个贵公子碰巧路过,从马车窗户里扔出一锭金子。那一次,他带着牵丝傀儡去酒楼给自己点了两个小菜,对她说出了那句一生仅有一次的肺腑之言。 而有时候,吴桂又会演好几天戏,连一颗铜板都赚不到,他经常饱一顿饿一顿,吃完上顿没下顿。 有天夜里,年轻的卖艺人吴桂,在一处破庙中遇见了那个多年以前,曾经去他家乡演傀儡戏的老卖艺人。 老爷子身子骨早已不复当年硬朗,蜷缩在破庙里,跟吴桂聊了许多。 这时候的吴桂,终于知道了原来老卖艺人不像当年的自己想象中过得那么好,只是表面风光,背地里其实跟自己一样拮据,囊中羞涩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只能在破庙里过夜。 两人身上都带有牵丝傀儡,相视苦笑一声。 这时候的她,除了欢喜之外,学到了一个新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