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有些难过呢,她看见吴桂在破庙中痛哭流涕。 她也努力试了试,可惜她只是一只木偶傀儡,挤不出眼泪,不过她却记住了这种悲伤的感觉。 年轻人吴桂,踏上卖艺之路以后,再没有回过家乡,他说不衣锦,不还乡。 她便有了个小小心愿。 后来演出时,吴桂手中的牵丝傀儡,时常会绽放出一缕灵光,让看客莫名觉得好看,便增添了不少赏。 吴桂的笑容变多了,手中的牵丝傀儡也仿佛在笑。 她把自己能够有望修炼成人身,辛辛苦苦汲取的天地灵力转化为灵光,只为给他带来赏银,好让他早些衣锦还乡,不用再过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苦日子。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那只牵丝傀儡都没有能修成人身啊。 按理说,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惜,她灵力薄弱,每使用一次灵光,为他赚来赏银,她的灵性就褪去一分。 修炼乃窃阴阳,夺造化,本就是逆天而行,而且事皆前定,一个人一生能吃几斗米,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她改变了卖艺人吴桂的定数,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承受惩罚。 这份代价,便是终于在一次灵光换来赏银后,她彻底失去了灵性,不再拥有自己的思想,变成了最普通的牵丝傀儡,与其他那些卖艺人手中的牵丝傀儡再无不同。 这样的后果不难想象,吴桂的日子,很快就不再好过,更谈不上衣锦还乡,没了她的灵光夺赏,吴桂连温饱都难。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光阴,一闪而逝。 在一个大雪天,风雪夜中。 一间破旧寺庙,吴桂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觉得都是手中的牵丝傀儡误事,才让自己碌碌无为,漂泊不定,加之冬夜风雪无情,寒冷刺骨。 他亲手将手中已经不再栩栩如生的老旧傀儡扔进火堆,看着她身上的红衣被烧成灰烬。 微弱火光中,那个已经年迈的老人,卖艺人吴桂,亲眼目睹有个红衣少女,火中起舞,舞步如飞,一如当年他第一次为她穿上红衣,在三尺红台上演傀儡戏的模样。 这是她失去灵性后,在消亡之前的最后一次“开窍”,如同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她最后向已经年迈的卖艺人吴桂,施了个万福,叩谢塑身之恩,嘴角微动,却怔怔无言。 红衣少女,伴随着熊熊烈火,身形逐渐模糊,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这是老人吴桂,最后一次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吴桂赶紧借助身旁一根树枝刨开篝火,想要从中捡回那个牵丝傀儡,可是她好像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他没能找到。 吴桂拼了命地想要扑灭火焰,却怎么也做不到,一如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火只是越烧越旺。 那场火,烧得格外旺,旺到让吴桂在一个风雪夜,穿着单薄的衣衫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火焰直到天亮才缓缓熄灭。 老人在火堆中翻翻找找,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好像那个牵丝傀儡已经被烧成了灰。 他老泪纵横,悔恨不已,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心身俱冷。 此时的吴桂,终于是孑然一身了。 红衣少女讲完了这个故事,问山洞里那个少年,有何感想? 他只是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 再然后,火光变小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临行前,少女让李子衿以后若是碰巧经过卖艺人吴桂的坟,便在他坟前,撒纸一叠,替她对卖艺人吴桂说出那句话,那么她此生,才算无憾。 李子衿答应了少女。 ———— 光阴流水消散于天地间。 鬼物吴桂那一掌,悬停在李子衿头顶。 少年气定神闲,收剑入鞘。 鬼物怨气完全消散。 在李子衿眼前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是一位老人模样,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小道长惊疑不定,完全不明白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那个耍剑的抬手出剑,然后下一刻鬼物的怨气便完全消失。 小道长望向那个身形模糊的老人,问道:“那是谁?” 李子衿答道:“卖艺人,吴桂。” 只剩下一缕孤魂的老人,朝眼前少年缓缓作揖,千言万语,尽在此揖中。 少年笑问道:“吴老先生,可见到她了?” 老人嗯了一声。 李子衿点点头,若非如此,鬼物吴桂身上的怨气也不会完全消失了吧。 吴桂的身形愈发模糊,最后声音几乎不可闻,说出一句:“谢谢。” 而后随风消逝,来去匆匆。 小道长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过仍然是盖棺定论道:“看样子,这只鬼物身上的怨气已经被化解了,那缕孤魂一直吊着一口气,如今也算是归还天地,只是,要想他无法再害人,仍然需要做最后一件事。” 李子衿好奇问道:“什么事?” 从正一派小道士袖中滑出一颗黑色丹药,“此物名为定魂丹,可以安尸定魂,根据那个鬼物此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我推测是吴······吴什么来着?” 李子衿笑道:“他叫吴桂,不是鬼物,是个卖艺人。” 正一派小道士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耍剑的在用词上争出个胜负,继续说道:“我推测吴桂的埋骨之地,应该有些蹊跷,极有可能,是棺椁出现了问题,加之鬼物···卖艺人吴桂的怨念太强,所以怨气泄露出棺椁,凝聚成那个黑影,时常在这个村子里游荡,只是为何会在此地徘徊,道爷我便不得而知了。” 李子衿转头望向一处,他知道吴桂在找什么,一定是村子里,也有那稚童,家中有牵丝傀儡,所以吴桂才会拼了命的去挨家挨户的寻找,白天由于阳气下地,阴祟之物不能外出,他便只能夜里出没,所以才会在子时现身。 本性不坏,即便是被怨气左右了心念,他始终没有主动害人,只是为求自保,打伤了几个前来斩妖除魔的江湖游侠。 但归根结底,都是吴桂做错了,不该伤害无辜。 虽然少年愿意相信那个吴桂其实在共情中,通过光阴流水见他所见,看到了红衣少女,不再有半点怨念,更不会再出来害人。 但是为了万无一失,李子衿依旧决定跟那小道长一起,前去为此事做个了结。 两人来到村里一处乱葬。 “道长带我去哪里?” “找吴桂的坟啊。” “道长能找得到?” “废话。我这法宝可厉害了,一个朋友送的,压箱底的物件儿!” “可我看你这法宝,似乎卡住了。” “······” 正一派小道士使劲摇晃了下手中的寻龙尺,发现它果然不是有意指着某个方向,而是年久失修,卡住了不能移动而已······ 于是小道士骂了句娘,“怎么跟你这耍剑的一起,就这么倒霉?先是槐树下见鬼,又是浪费道爷我一张金光符,之后更是莫名飘雪,现在又是寻龙尺失灵,你该不会是跟道爷我八字犯冲,专门克我来的吧?” 李子衿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自己,“道长这也能怪我?” 那正一派小道士忽然以食指抵住嘴唇,“嘘。” 李子衿不再说话。 小道士耳朵微动,询问道:“你听见没有?” 少年好奇道:“听见什么?” 小道士又歪了歪脑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收起寻龙尺,指向一处,斩钉截铁道:“是那里,我听见风声的不同,其他的坟都很正常,只有那一处,风声与众不同,如果说有哪一座坟里头不太对劲,那么就只能是这一座坟了。” 李子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小道长气急败坏道:“耍剑的,你啥眼神,信不过道爷是不?” 少年剑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毕竟咱们要干的事情不太厚道,要是挖错了······” 不等李子衿说完,那小道士就怒目相视,“你别乌鸦嘴了,呸呸呸。” 不过他似乎也觉得仅凭自己一听,就挖人家的坟,确实不太好,便从怀中又摸出了一件法宝,是一面镜子,乃是出自佛门的法器,篆刻有“明镜非台”四字真言,是一位好友相赠,他唉声叹气道:“跟你这么个倒霉催的待在一起,真是让人脑瓜子嗡嗡的。也就是道爷我江湖人称多宝真人了,才能拿得出这么多法宝陪你唠······” 李子衿哈哈大笑,觉得天底下竟然还有脸皮这么厚的小道长?便打趣道:“道长年纪这么小,便已经是‘真人’了?自封的?” “多宝真人”忍住一镜子拍死他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念出口诀,“明镜当台,摧邪辅正,我心浩然,去伪存真!” 小道长手持铜镜,镜面朝上,一缕佛光从镜面中激射而出,去往一处坟头。 跟他此前听声辨位的,是同一个方向,同一座坟,相互印证之后,小道长点头道:“确定就是这里了,绝无可能出错,若有差池,道爷我就······” 李子衿已经去到那座坟上了,小道长自然也就没有将毒誓进行到底。 雪花飘落在泥土里,融化后格外冰冷,不能直接下手,依旧是“多宝真人”从怀中掏出一张自己所画的蹩脚符箓,颇为得意道:“此符名为搬山符,有搬山卸岭的神通,乃是道爷我亲笔所画,待会见到了搬山符的神奇作用,可不要太过惊讶哦。” 李子衿忍住笑,点头道:“道长请。” 他倒是想看看,这位“多宝真人”身上到底有无一样靠谱的法宝。 小道长捻碎指尖那张亲笔所画,“威力无穷”的搬山符,默念口诀,指尖符箓飘落在脚下坟头,果真将坟上泥土抬开,露出下面的一具棺椁。 少年鼓掌笑道:“厉害厉害,搬走好大一座山。” 小道长定睛一看,果然跟他猜得没错。 李子衿也凝神望去,只见那具棺椁的“椁”已经倒在一旁,直接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骨。 这具棺椁,其实有些简陋,想来也对,应该是村里头那些人,好心为一个外乡人凑钱买的吧,即便是这乱葬岗,依旧有不少墓碑。 只是这一座坟上却没有墓碑,想来也许是他们并不知道吴桂的姓名,自然立碑也无用。 “外棺歪了,所以怨气泄露出去,凝聚成鬼物。确实是这座坟。”小道长做完定论,只等盖棺。 他将那颗黑色药丸屈指一弹,弹进棺材里,打算动手将外棺移正,好让卖艺人吴桂,真正入土为安。 李子衿却喊道:“等等!” “多宝真人”疑惑道:“怎么了?” 棺材之外,外棺之上,一个牵丝傀儡,静静躺在上面。 一袭红衣。 李子衿猛然惊醒。 原来如此。 自己在山洞中见到的,只是她灵性的一部分,那个老人吴桂,其实在死了之后,都还能凝聚出怨念,去那个山洞中,将牵丝傀儡的本体找了回来,他一定是想等把傀儡的灵性也找回来之后,再一起葬入棺中吧。 那么那个牵丝傀儡,其实在被老人亲手扔进火堆之后,灵性与本体便剥离了。 她残存的那点灵性只会在篝火点燃之时出现,便误以为自己一直被困在山洞中。 而本体实则被鬼物吴桂带回了坟里,暂时放在一旁,等待它完整地变成她。 而这一切,就连吴桂自己也都不知道,只有那个老人怨念所化的鬼物知道。 阴差阳错之间,就让红衣少女与卖艺人吴桂,错过这么多年,是天意? 少年想通之后,大笑不已,在一旁的小道士,看得毛骨悚然,觉得这耍剑的莫不是中了邪? 李子衿将外棺上的红衣傀儡轻轻放入棺材,与那吴桂的白骨,葬在一起。 少年剑客与正一派小道士,一人一边,一起抬起外棺,将椁盖正。 做完这一切,两人翻回上面,小道长再度施展搬山符,将之前移开的泥土重新填满这座坟。 吴桂与牵丝傀儡,一同入土为安。 如果她灵性未消,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幕,应该会很高兴吧。 离开乱葬岗的途中,李子衿回望一眼,仿佛望见那座坟头,有一位少年正在雕刻手中木头,他精雕细琢,将木头雕成木偶,木偶栩栩如生,少年拿起一支笔,蘸了蘸墨,呵一口气,给那只木偶画上眼睛,最后替它穿上自己亲手做的红衣。 一个红衣少女,便出现在少年身后,少年转头,两人相视一笑,随后一起消散在风雪里。 她与他初见,是在风雨夜。 而她与他共葬时,是在风雪夜。 好在风雨不归人,最终还是成为了风雪夜归人。 李子衿微笑道:“吴桂,无归,真是天定?” 旋即他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吴桂心安处,便是吴桂乡。” 天快亮了,一旁的小道长瞥了身边少年剑客一眼,觉得他讲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两人走到村口,李子衿发现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 分别之时,李子衿转头问道;“还未请教道长名讳?” 小道长瞥了那耍剑的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是仰慕道爷我法宝众多,神通广大?” 李子衿实诚得很,咋能昧着良心说话呢,自然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想说,道长不告诉我名字,以后我怎么赔你金光符外加还你的人情呢。” 小道长一拍脑袋,对啊,这耍剑的还欠道爷我一张金光符和一份天大的人情呢,差点儿望了,他清了清嗓子,挑了挑眉头,一抖衣袖,颇有高人风范地说道:“道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一派方归一是也~” 李子衿点头道:“那方小道长,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方归一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他,也没离开。 李子衿也纳闷呢。 那小道长冷不丁来一句,“你的呢?”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这位方小道长,还真是从不做亏本买卖,他这意思不就是“我的名字说了,你的名字还没讲,不说我就不走了”。 他爽朗笑道:“在下李子衿,宗门······宗门太小,不提也罢。” 倒不是李子衿真觉得不提也罢,而是他忽然才反应过来自己连谢于锋出身哪个宗门都不知道,总不可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出身何门何派吧?怕不是会被对方笑掉大牙。 其实方归一倒不觉得李子衿背后的宗门太小,恰恰相反,他认为以少年的剑术来看,一定是师出名门,而这燕国境内的剑宗,方归一确实不太了解,据他所知,好像燕国比较厉害的宗门,就只有一座云霞山了吧,云霞山也算是剑宗名门,可是山上全是女修,而且只收女修,眼前这耍剑的肯定不会是云霞山的。 思来想去,方归一决定懒得费脑子了,管他是哪的,总之自己只要记住,这个叫李子衿的二境剑修,欠下他方归一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了。 方归一点头道:“无所谓,反正知道你这耍剑的叫啥名字就行了,我可等着你还人情啊,别忘了。” “一定。” 李子衿目送那个自称多宝真人的龙虎山正一派方小道长离开,身形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想着自己也该走了。 此前在无定河那个山洞附近,徘徊太多时日,就为了找到吴桂的坟,没想到他都没报什么希望,只打算日后碰碰运气,看什么时候能碰到吴桂坟头的时候,却在这无名村落阴差阳错遇见了鬼物吴桂。 那个红衣少女,在山洞中给他讲的那段故事,当时听起来没有多么迂回曲折,事后回味起来,却觉得有太多太多遗憾,太多太多可惜。 甚至在牵丝傀儡和老人都已经真正死去以后,老人的尸骨,和失去灵性的红衣傀儡,一个棺内,一个棺外,都没能做到同生共死。 想来那位红衣少女的执念,和卖艺人吴桂的怨念,都是支撑他们一个留在山洞,等候一个听故事的人,将心中的故事说出口,如此才能不留遗憾的放心离去,一个怨念化作鬼物,拼了命地想要找回那个牵丝傀儡的灵性,好让它真正完整,这样才能消除怨念,入土为安。 李子衿又联想到,那个在吴桂还是少年时,去往他家乡的那个老卖艺人,同样一生清贫,无意间演出一台傀儡戏,便影响了吴桂的一生,还在多年后与同样成为卖艺人行走江湖的年轻人吴桂,相逢于一座破旧寺庙中,两人同样一生清贫,唯有牵丝傀儡作伴而已。 还有吴桂的父母,可能也没想到他真是铁了心要做这一行,怎么劝也劝不回来,一条道走到黑,一心想着等自己赚了大钱,再衣锦还乡去好好侍奉二老。 谁知道,等一个衣锦还乡,就等到了一生的尽头,也没能做到。 世间如吴桂这般卖艺人,多了去。 留下名字的,自古无几。 众生皆苦。 李子衿忽然觉得,共情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剑术,没有之一。哪怕以后他能成为剑仙,大剑仙,也不可能学到比共情更好的剑术了。 人间应有共情。 少年抬起头。 雪停了。 ———— 在天幕处,那个昨夜躺在村口,双目无神,衣衫褴褛的老人已经换上一身干净道袍,头戴芙蓉冠,目光炯炯有神,视线穿透云层向下望去,凝望那个站在村口,久久不愿离去的背剑少年。 老人抚须笑道:“斩不尽世间妖魔,斩得尽眼中妖魔,管不完天下不平事,管得了身前不平事,这份答案,你以为如何?” 有位身披袈裟的赤脚和尚点头道:“已经很好。” 老道人眉头一挑,“哦?已经很好,就是说还不是最好?” 那赤脚和尚微笑道:“眼中的妖魔易斩,心中的妖魔难收,身前的不平事能管,心中的不平事,又如何平息。” 老道人嗯了一声,补充道:“道阻且长啊。” 老道人拂袖离去。赤脚和尚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少年,“阿弥陀佛。”随后身形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