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十跟这怪人雒九天,就那样并肩躺在旷野之中,既不睡觉也不说话,仰头看向星空,两人各自思绪远飘,难得的安静祥和。 当然,半夜烤鱼这种事情,仍旧是少年亲力亲为,汉子坐享其成。 接下来两人继续南下,由这邋遢汉子带路,自然是不缓不慢,悠闲自在。 两日之后,他们来到一座名为上庸的县城,虽然这县城占地规模远不如汉州城那般广阔宏大,但也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一处落脚地。 汉子告诉杨二十,要在这里住上一晚,洗洗风尘,接下来可就基本都是跋山涉水的艰难路途了,难得有这样繁华城镇。 少年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一来是这汉子从来没个正形,说话颠三倒四;二来,什么样的艰难路途还能难的到此时心如磐石的少年。 两人兜兜转转,夜幕降临时刻,最终来到闹市一家规模最大的酒楼。 汉子还是那般大大咧咧走了进去,根本不顾小二满脸的鄙夷神色,大喊道:“贵客上门,小二出来迎接。” 小二站在门口,斜眼打量着一大一小两个叫花子模样的“贵客”,阴阳怪气招呼道:“两位客官,这是住店呢还是吃菜呢?本店即将打烊,讨饭恐怕是来迟了。” 汉子也不理他,径直走到里面,坐在桌子边上,反问道:“喝酒难道就不能来你们这儿了?” 肩上斜挎一条白色抹布小二,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随口回应道:“喝酒自然可以,但需要银子,你有吗?” 汉子依旧气定神闲,一副大爷做派,伸手放入怀中,开始摸索。 半天之后,在小二越发鄙夷的神色中,掏出手来,空空如也。 边上少年脸色尴尬,适时的提醒道:“剩下的碎银子,昨日全被你买酒了。” 汉子不慌不忙,重重一巴掌拍下桌面,说道:“他奶奶的,银子忘在家中没带出来,可否赊账几日?”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连边上同伙少年杨二十都看不下去,稍稍偏了偏头,不敢与小二对视。 果然,小二怒吼道:“有钱喝酒,没钱滚蛋,乞丐花子,还敢冒充大爷,我去你大爷的大爷。” 这汉子古怪脾气也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被小二一顿讥讽漫骂,他并不气恼,反而哈哈一笑,看着小二说道:“好,算你小子有种,等着大爷去取银子来,看老子怎么砸你。” 说完之后,他居然怄气一般起身出门,左右辨了辨方向,真像是要去哪里取银子回来。 但他并不让少年跟去,只是让杨二十安心等候。 临走前还嘱咐小二,“好生看待我这兄弟,若是你小子敢欺负他,小心老子回来不但不给你赏钱,还向你们老板告状。” 小二简直头大,如果白眼能杀死人,相信这脑子被门板夹过的乞丐汉子,早已经碎尸万段。 再说这酒楼可是他姐夫开的,你告你大爷的刁状。 果然,邋遢汉子说完就走了。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这个少年兄弟,被人拐卖了。 杨二十坐在客栈门外边,不住叹息,摊上这么一个极品“大爷”,也真是让人无奈。 半个钟头之后,天色已暗,仍旧不见汉子回来的迹象。 杨二十开始心中打鼓,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自然是知道雒九天跟他一样,目前也是居无定所,算是真正的流浪江湖,这上庸县城更是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去取银子。 少年开始胡思乱想。 那家伙该不会是去打家劫舍了吧,应该不会啊,他虽然说话没个正经,但做事还算是个正义之士,一路上跟小摊贩沽酒也从不会少给人家半个铜钱,更别说欺负平民百姓了! 店小二也像是十分期待,来回在门口走了几趟,大概也想看看那家伙等下回来是怎么丢人现眼的。 少年坐在门口一动不动,老实的等着汉子回来。 他已经开始考虑,万一汉子真的拉不下脸,就此一走了之,他该怎么办?现在已经饥肠辘辘,就算从明天开始一个人上路,也得想办法先填饱肚子再说,而且他也决定,一个人上路后,这次坚决不再走大路,辛苦一点没关系,一定不能再落入敌人之手。 但他又觉着汉子不会丢下他不管! 这时候店小二拿了一个馒头和一碗清水出来,递给少年,说道:“吃吧,知道你们是两个叫花子,那个二百五居然敢愣充大爷,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吧。” 一时间少年百感交集,原来这个嘴上不饶人的小二大哥,并不真是个坏人,至少这碗水和这个馒头,就让杨二十心中温暖许多。 他心中偷偷一笑,非常认可小二的那句二百五。 那家伙才真是个二百五! 就在杨二十吃完馒头的时候,汉子果然一副二百五的模样,将长剑扛在肩头,大摇大摆走了回来,一脸的春风得意。 汉子带着少年重新走进了客栈,这次没有落座,而是直接来到柜台前面,再次将手伸进怀里。 杨二十有点紧张,如果这次再拿不出来银子,该如何收场。 小二还是门缝看人的样子,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斜瞥着汉子,打死都不相信他能掏出银子来。 然后汉子还是要死不死的那副德行,怀中摸索半天。 将手重重拍在柜台上,气势十足,就是不知道手下到底有没有货。 汉子嘿嘿一笑,缓缓将手拿开。 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手下依旧空空如也! 店小二已经不打算跟这无赖废话,就要转身拿扫把赶人。 然后,汉子故弄玄虚的将手腕一番,手心朝上。 小二跟少年,同时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因为汉子手心里确实没有银子。 而是,一锭金子。 店小二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拿起汉子手中的金元宝,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硌的牙齿生疼。 真金无疑。 小二有点慌张的看向汉子。 汉子咧嘴哼了一声,“两间上房,还不带路。” 小二屁颠屁颠跑出柜台后面,点头哈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客官楼上请。” 汉子顺手将金锭抛给小二,边走边说道:“所有好酒好菜全部端上来。” 小二陶醉于手中那枚金锭之中,不住点头。 回到客房以后,杨二十万分好奇,这家伙难道城里真有那种富贵亲戚不成? 于是试探性问道:“你上哪里……取的金锭啊?” 汉子神秘一笑,说道:“这种天机怎么能够随便泄露出来呢。” 杨二十惊恐道:“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汉子嘿嘿笑道:“我去拿点自家的钱,你说算不算偷。” 少年难以置信,“可这城里哪有你家啊?” 汉子依旧卖关子道:“你说官府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二十以前在学塾的时候,夫子讲过,官府的钱除了各种税收,还有大部分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你跟这城里官府有亲?”少年还是有点不解。 汉子哈哈一笑,解释道:“我不光跟这上庸城里官府有亲,跟天下所有官府员外都是亲戚,要不然老子不经商不种地哪里来的银子一路买酒!” 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汉子继续解释道:“那些官府和地主员外家的银子,哪个不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我既然也是这世间黎民,那些钱当然也就跟我有关,我去取一点回来可有毛病?” 少年听着汉子这一套理论,好像真没什么毛病,不过转念一想,那不还是窃取吗! 于是小心问道:“你就不怕被官府的人抓住?” 汉子有点无奈,又要伸手去拍一巴掌这个平时跟他斗嘴时聪明伶俐的小王八蛋,结果又被后者躲开。 只好说道:“那群酒囊饭袋要是能抓住劫富济贫的本大侠,那他们早就大批大批的羽化成仙了。” 杨二十知道其中缘由,丢了一个白眼,便不再多说。 菜没吃上几口,桌上倒是空了不少酒瓶,汉子喝醉以后,倒头就睡。 少年由衷佩服这家伙跟猪一样不拘一格的性子。 期间他也喝了几口酒,倒不是少年真把自己当做江湖好汉,必须要大口喝酒,而是他觉的喝一口酒比跟汉子扯淡要更有滋味。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那店小二满脸堆笑的将一大袋碎银子交到汉子手上,说是房间饭菜酒钱全部扣完之后,还有这么多余头,还不住恭维汉子,说客官以后定要常来之类的话语。 等汉子打开钱袋,将一粒碎银子交到小二手上之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杨二十其实在风月楼后院的时候就见多了这类见风使舵的行径,并无多余感想,甚至他有时候也需要这样,才能活的更好,这么一丁点夫子不曾教过的道理,他其实已经明白的很透彻了。 接下来,汉子带着杨二十来到城边一条陋巷,敲开一座小院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花甲老婆婆。 她看到汉子以后,满脸亲切笑容,拉起汉子的手,就往里面走去,一边还说道:“九天回来啦,婆婆算好你最近要来,帮你做了一些吃食,还帮你缝了一件袍子,快进屋试试,合不合身。” 这婆婆拉着汉子雒九天的手,一路走回了屋里,就像一个年迈长辈见到分别已久的家中后生一般亲切。 少年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原来这家伙,在这城里还真有亲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