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云雾初开,少年着绿袍,稳立石墨旁,此举,是为煎药。 苦熬心药。 仰望苍穹,少年迎青白朝阳而立,微凉曦光下那稚嫩的青涩面容慢慢褪去,坚毅、愁绪,意气。 却已然是少年之姿! 轩禅原地静笑,缓缓吐出淤积胸口的寒气。 昨晚星夜冰蓝,寒气入侵突然胃凉,一阵心慌、胆颤,点了一炉炭火方才稍有缓解,随后窗边“福”文亮起庇护,神灵斩邪祟,凝眸养神一宿,早起一身果味清淡,梳妆,迎朝阳推磨。 这样的作息他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了,此时北境时节已至大寒,重城稍好一些,一些小城池若是没有一定境界根本就不敢出门,这压抑了南域一年之久的“万历十五年”如那乌云中的最后一声雷暴,伴随着大寒的尾巴施以最后一击重击。 绿袍少年头戴毡帽,着马靴,凉药沾唇。 尝了许多草药,如今已是分辨不出苦辣辛涩了。 少年泄气驻留,于坚冰上踏出步步稀碎的脚印。 结冰了。 轩禅无神停于门扉前,开门望风雪,坚冰稀碎,一地杂乱车马印,分不得哪条清晰,哪条遮掩。 这里是洛城的北部。 身后的磨石与府邸皆是锄宗门下的,他的对面,便是天宫陈选。 少年枯立许久,对面的门开了,一身着灰袍的高大少年端着汤药大步走来,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的少年,戏言道:“想尝尝吗?” “不必。”轩禅回神微笑,看着道路两旁的晶蓝色树木,“北境的风雪,真是别具风味。” “看多了,也便觉得不过如此。”陈选哈了一口暖气,搓了搓手,摇摆起身,“得亏我来得少,不然人生便要少去一大幸事了!”说完他大笑了一声,方才继续言道:“哎,这天怪冷呐,看这冰硬得,有些反常呐。” “是有些。”绿袍少年颔首,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转移道:“洛城立北境千年之久,风景独绝,看这冰城的模样,你怕是来再多次也不会觉得腻吧。”轩禅关门,依靠着檀木门板蹲下,“你说,……我这残躯有救吗?” “没救了。劝你投胎。”看着少年认真的表情灰袍少年难得严肃道,听得回复对面的绿袍少年轻声一笑,摇了摇头也不回答,看着对面院落中的出墙梅花饮了口腰间熬制半宿的热奶,语气轻郁:“你们北境怎么喝的,是牛奶。” “牛多,自然喝牛奶!”灰袍少年中气十足,吹开碗面的热气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口,半碗入肚啧啧几声叹道,“这药劲头真大,焚群莫是掺了酒了?” “我看是,都给你喝懵了。”瞧着对面喝得津津有味的少年轩禅失语一笑,饮了一口薄牛奶松了松筋骨,起身推门回了自己的院落,端起那放置于磨盘上的陶碗疲惫地尝了尝那凉药的味道,恍然间回想起,自己此时没了味觉。 惆怅地放下陶碗,对面少年无声越过门槛,风雪入门,一袭灰袍小心谨慎地掂量前行,犹豫地饮完碗中汤药。 洛家在洛城只有那么一座四进庭院,故而少有招待外人,他到底是没事,不过有些怕这行事会伤到眼前这失意而敏感的绿袍少年,但这十几天下来,对方毫无异色,却是自己多虑了,毕竟此时的轩禅或许算不算得绝代,但到底是天骄,明白得深,体悟得也多,不至于奇才一般,有惹事夭折的可能。 不过也是,不然天骄又怎么称谓得上天骄呢? 天骄之所以能被称为天之骄子自不在寻常范围内,之难得千年中四十七大势力的道子之位亦是常年空缺。 道子道子,天骄都不算怎么成为道子?这是大势力的颜面、尊严与底线,倒是有些势力取道子为天榜第一,民间冠名天骄。但天骄是攀比不来的,再如何的鸡也成不了白鹤,反倒平白得折辱了“天骄”二字。 陈选饮茶,在板凳上坐下,看着眼前少年研磨药材的动作,怡然自乐。 他们这般天骄客虽说寄宿于锄宗门下,对外号称“研磨客”,但实际上这些都不过是出于洛家的缘故,纵使锄宗位列北宸百大势力之一,是除北疆七门之外影响力拔尖的存在,但对于天骄来说也不过是承情罢了,想要他们为之感恩、做事还差得远。 所以这研磨客便成了锄宗一个格外特殊的职位,因为这个位置是洛家那位白袍医官的“病位”,七年来立的规矩从未变过,对锄宗来说这是善缘,同样得,也埋下了因果的线。 其中利弊诸多难以诉尽,但对于眼前少年来说,却显得有些特别了。 因为锄宗对他们这些病人来说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落脚点,也算卖洛家面子,但轩禅现在的处境注定了他要在这看起来有些偏颇的杠杆上亏损更多,至于实质性的结果,就要看锄宗对轩禅的态度,以及各方势力的权衡了。 饮完汤药,灰袍少年打了一套军体拳,虎虎生风浩大威猛,那隐于衣袍下的身躯也开始越发壮硕起来,便是与马北风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因为身高的缘故看起来更具威慑力! 若是原先少年执剑还算说得过去,那现在这汉子不拿刀简直是暴殄天物! 便是重剑也配不上这等魁梧身材! 原来他之前的“瘦弱”便是伤。 如今旧疾已除,封印便解开了,英气逼人,一言难尽! 看了眼那在庭院中大展手脚的灰袍壮汉轩禅神情不变,身体却有些轻微的异动,鲜血为之一烫,灼烧得亢奋,右手抄起陶碗将凉药一口饮尽,原地蹦跳,随后来到石磨前将药材磨好,收拢起来作晚膳备用,方才清洗面容、手掌冷静了片刻。 绿袍少年受气息影响,远处的壮汉亦是,他长笑几声,平平无奇的掌力瞬间迸发出几分威势,有些收拢不住,但这却并非他的失误,而是一种蜕变!快意间少年手脚挥舞地更加得豪气干云,长风于鼓掌之间来回揉搓好不兴奋! 这便是天骄之间的感知与影响! 一套行伍功夫打完灰袍少年收敛气息,绿袍少年瘫坐吃馒头,微笑询问道:“你这旧伤好了,是要准备走了吗?” “不急不急!哈哈哈哈!还要去见一个人!都来洛城了,总要去见见!”抽出手袖中的粗壮短戟壮汉用力地在墙壁上锤了三下,随后气力慢慢收敛,震落半空一阵冰霜,“好久没活动了,今天免不了一顿酒!有兴趣陪我走一遭?顺带着管管我,免得睡大马路上了。看我这遭遇,每天起来旁边都睡了个男人!捞嘛子离山少主!捞嘛子西曌太子!捞嘛子流云道子!捞嘛子滕王阁道子……烦!真烦,今晚醉了大约就跟你睡一块了,瞧你那出息!” “行行行,我没出息行了吧。”绿袍少年摇头淡笑,笑得,格外得荒唐。 想着他慵懒起身,迎着那清冷的光芒走向引水的竹管处,蹲下身子往酒壶中装了些泉水,摇摆间壶壁上残留的牛奶便被这样一点一点地稀释了,一边接水少年一边出声询问,目光看向远方的青竹,“天宫居关山之东南,你在洛城还能见什么朋友?这碰面与约见得,你和我家鲸鱼很熟吗。” 说着少年轻缓取下脖子上的围巾,松了一口热气,不再说多,“也罢,鬼知道他胡乱地念叨些什么呢。对了,你这碰面是要去的西部还是东部?听说东部有一落凡仙人,西部有一流浪狂徒,我家鲸鱼临走前在马车中跟我神神叨叨地讲了些‘梦话’,非让我在洛城呆一段时间。洛家的事情是他安排的,无需跟我废话,看样子,洛城是有东西吗,还非要我去一趟接触的东西?” 说完少年直视眼前的壮硕少年,微笑。 我要接触的“东西”莫非是你? 少年坐于磨盘之上,饮了一口壶中的甘泉,对面少年摆了摆手,情绪不受影响,大大咧咧得十分热情,只见他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大喝一声,“对呀!就是这么着!你看这洛城这么大,流云阁护着你肯定是不会让你东西乱走的,话说这洛城什么东西没有?皇室钦定的归隐之所,北宸商道的重要交汇点,甚至可以说是必经之所,七成以上的违禁之物都在这里贩卖,在这被安上罪名的,可比走私的多得多! 壮汉搬了条凳子坐下,伸出手继续阔论道,“除了这些物品,这洛城的人方才可怕!有皇室的威压在,这洛城实际上便算是半个监狱,这里的囚犯质量可不比那几座黑色刑狱少多少!你看那南边乌压压的精锐部队,时常操练不休,堵在洛河的河岸口,守得就是这些人! “所以啊,在东西部这些有名头的都不算厉害,有名头活得久才算能耐!但总得来说厉害的还是那没有名头的。不过你说的那两位除外,他们虽说活得不长久但都算有些东西,彼此的消息都是彼此泄露的,表面上比得就是谁先给讨伐,啧啧,赌约很有意思,但不能与你说!”灰袍壮汉说得兴起便坐不住了,蹲下身子挥了挥手招呼着绿袍少年上前来,一条手臂压在他的肩上悄咪咪道,“老哥我说得你都且记好了,关键时刻保命!就这么跟你说吧,这些小道消息我不知道准不准,但来路正,分析分析总归能对! “洛城以洛河分,洛河以北的是功成名就之后来隐居的,那洛城以南的不能说无名之辈,但真实身份就没有显露过,所以在东部北部中部只要来头不是很大,那就都不算什么,虽说分得不干净,但两拨人没有恩怨划分地盘干嘛!所以啊这淘金要去西部,鱼龙混杂,保准能赚! “再说那南部的部队,其中一支是洛城的执法队,明面上号称八千,用于管理民事;一支是镇南大将军的镇南军队,因为洛城常年无战事,所以主要是用来协助城主府管理的,名目暂且不知;一支是北宸驻宣武的大使馆,主要功能便是安排大能者和罪犯来此‘隐居’的,俱是北斗精锐,长公主殿下的归来便是由他们主持的!” “夜瞳。”轩禅回过神,一惊,灰袍少年露齿一笑,毫不在意地接下去道,“这些你都无需在意,到底是明面上的,但接下来这股势力你在记下了。经过多方演变,三大帝国逐渐吸纳了宗门势力于麾下,其中西曌四席,中郢四席,北宸五袭! “自北斗建立之后中郢、西曌便起了瓜分二十八星宿的心思,但纵使占了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北斗依旧位列三教宗之首,这便是五百年前签订盟约的主要缘由。帝国之所以为帝国,其主要势力在民,但北宸的高端战力优势太过明显,却又因人口限制北境只能做到持平均衡,无力发动大规模战役。而我要说的这一股势力,便是‘四山’之一的平江山!” 陈选说完便不再絮叨了,饮了一口腰中牛奶,严肃地看着对面少年。 如他们这般天骄自出生起便在了解各方大势力的辛谜,他不知道轩禅明不明白“平江山”这三字后的含义,但是作为天宫道子,有些话他是绝不能说得。 打量着眼前灰袍少年如大蛤蟆般蹲在地上的姿势,神情严肃地将一条手臂悬挂在自己肩上的模样绿袍少年淡淡一笑,不做回答,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懵懂地问了一句,“你这话,跟我说做什么。”打量着眼前少年强烈的表达欲轩禅明智地不顺着他问下去,转移道,“说吧,你要去见谁?如果是我要见的,我自己去见就可以了。” “你这人,无趣!不识趣!”陈选赌气般狠狠地摆了摆手,烦躁地在庭院中走了几步:“白瞎了我这一顿教导!你是要见,但你不见也可以。我不过是承人情做事,我吃点肉,你捞点汤,带你尝个新鲜,卖你个人情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只能占你点机缘了!” “我的机缘?”听着眼前少年的话语绿袍少年疑惑,“如果没错,我的机缘不都给我家鲸鱼占去了吗?你还能拿什么?” “你傻不傻!如果他把你的机缘拿走了又非要给你找回来做什么?小帝君最多拿个大头,我们还是有汤喝的,也不知是留着你有用,还是觉得这机缘由你自己做交易更划得来。”灰袍少年硬着头皮耐心解释了一番,上前来重重地拍了拍轩禅的肩膀,沉声道:“子寒,看在情分上我多说一些,你且记牢了。医官给你的这药万不能断,断了就要漏,这漏了机缘便跑了。小帝君也算仁义,只取逸散的枝叶而不伤筋动骨,我们就不一样了,机缘就这么多,老哥我和你做交易,总不能亏了。流云阁与洛家之所以不占你便宜是因为他们的道统缘故,但我天宫不怕,世间大势力也都有不怕的。别说老哥没有人情味,你若守不住平白给人家夺去了,不若给老哥我,毕竟情分在,好说话,也能照应一番! “我与小帝君交情不差,但就如马秋北一样,我们都希望他能离你远些。如今他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便要自己抓牢了,若是那根丢了,他的牺牲便白做了!” “根……”看着眼前严肃的壮汉轩禅闭上双眼,脑海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易鲸说了,等看到一双青白色的眼珠时便可以看清命格踏上命修。 但是根……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看不见,更何谈守护了。 少年有些失落,抬头看着陈选,“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你们能看见我的机缘,那渡江为什么不拿?”伸出手抓了把头发,少年一口气吐不出来,憋得有些难受,“鲸鱼说了,这机缘除了境界高深之辈以外,只有天骄才能看见,他们千辛万苦地打破了我这罐子而不伤及根骨,分明是想圈养我,但这么多厉害人物怎么什么都不拿,也不再出手了?毁了我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他们,不需要。”沉默许久,灰袍少年开口道,“这么与你说吧,渡江的规矩……他们的规矩很是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矩。他们是鬼,却也是鬼中少年。南域有句话,天下少年雄踞流云、渡江,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你且无需顾念,若是渡江出手你便没有生还的余地,不如不防,省点精力。这笔买卖的添头我给了,你且允了?” “你都这么说了,我如何拒绝地了?”轩禅无力起身,看起来十分得疲软,望向远方强行埋了心中的不安,淡笑望夕阳,声音微冷却坚定,“不过,现在的我是守不住那机缘,看不见那罐子也不知道根在何处。但若等我站起来,我便将一切都夺回来,连本带利。” “哈哈哈哈!做梦!妄想!你是万不可能夺回来的,你老哥我替你守好了!守上个千万年!你且就这么干眼看着!哈哈哈哈!”陈选大笑起身,搂着身侧绿袍少年大步向前,心中甚慰,笑得洛城回荡! 快哉,少年郎! 不过这傻孩子,却也不笨嘛。 还有救,还有得救! 不枉老子做小辈分来救你! 灰袍少年摇摆着前行,气血雄厚如一盏明灯。 在那明灯之后一袭锦衣摇摆。 锦衣行朝阳。 那少年,披甲上了战场。 此后,再难聚首。 少年远走,提酒,一笑对朝阳! 一袭锦衣飘荡,一袭灰袍豪迈,天地间陈选大踏步前行,伸出手握住了轩禅的手掌。 在他的手心处,有一团蜘蛛丝。 那是易鲸的气息。 是他的师尊,那洋流底的鲸鱼。 他在,他一直都在,在庇护着尾翼后的木鱼。 那一刻,烈阳腾空。 青天白日下一片光明,似是再无顾忌。 但愿……再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