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 九阿哥过来时,赵昌已经从长春宫回来。 真让舒舒猜着了。 赵昌的嘴巴跟蚌壳似的。 不管九阿哥怎么问,他都恭敬道:“奴才不好说。” 九阿哥倒是没恼,只道:“那你什么时候回畅春园?” 赵昌这回倒是没吭叽,老实道:“奴才还要去给章嫔娘娘请安,估摸要巳初了。” 现下是辰正,那就是半个时辰后。 九阿哥点点头道:“行,那你到时候在神武门等爷,爷跟你一块去畅春园·” 赵昌躬身应了。 九阿哥就带了何玉柱与孙金,急匆匆往内务府去了。 今天的公务还是要先尽快处置了,要不然因私忘公的话,到了御前有理也成没理。 * 延禧宫,前头东配殿。 章嫔在此处暂住。 这边是年前收拾出来的屋子,墙纸都新煳了,家具陈设也换的新的,看着素净淡雅。 这是给直郡王府几位格格预备的。 惠妃接她们入宫小住的时候,方便安置。 因此,这边的屋子常有人扫洒。 章嫔昨天在这里住着,也比较方便。 看着赵昌,章嫔倒没有王庶妃的拘谨。 她已经醒过神来,晓得自己之前误了。 又见了惠妃怡然自得的日子,也是深有感触。 她就十分平静,昨天当着惠妃不好开口的话,也都说了。 “除了说我是‘瘦马’、‘妓家’,她还提了我在长寿宫的事,说我行事轻浮,截了贵妃娘娘的宠,才使得贵妃娘娘郁郁寡欢,天寿不久” “又说十阿哥已经大了,心里有笔账,总会跟我算的,不报复我,也会报复到阿哥跟格格们身上……” “还问我乾清宫侍寝之事,是不是跟答应们一起,都是花楼里的调子,几个人一起,才会勾得皇上十来年还惦记……” “又说女大随母,我生的格格肯定跟我一样,骨子里带着水性,也是会拢着人的能将蒙古汉子哄得乐乐呵呵的” 哪个当娘的能容忍旁人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章嫔当时恨不得直接拿剪刀捅了端嫔,自己再跟着死了。 可是她不敢。 怕成了罪人,牵连到儿女身上。 赵昌旁边带了记录的太监,写的飞快。 章嫔说完,那边也记录完毕。 赵昌伸手要了那记录册子,双手递给章嫔,躬身道:“这是要呈送御前的,劳烦嫔主核对,是否有添加遗漏之处,要是没有,还请嫔主赐墨。” 章嫔脸上涨红,虽说刚才说的时候,就晓得这些话都会到御前,可是她还是臊得慌。 不过她晓得两害相较取其轻。 或许这些话出来,皇上就彻底厌了她,可是她不后悔。 这次要是不将端嫔证死,那也对不住她这一身病。 她仔细看了,一字一句,都是她口述,别无添减。 她也就不哕嗦,直接接了笔,署了自己的名字。 赵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双手接了册子,道:“奴才还有几句话要问郭氏,还请嫔主暂避。” 郭氏,就是章嫔身边的妇差郭嬷嬷,昨日一起投奔到延禧宫。 章嫔点点头,看了郭嬷嬷一眼,低声道:“昨晚我没歇好头有些疼,你回了话就快点进来给我揉揉” 郭嬷嬷轻声应了。 章嫔这才缓步进了北屋。 赵昌没有在堂屋问话,而是示意郭嬷嬷跟自己到南屋。 如此,就跟北屋隔了两道墙,不高声的话,那边也听不到。 “有宫人说,嫔主曾枕下藏剪,有自戕之念?” 赵昌道。 郭嬷嬷红了眼圈,道:“早在二月里圣驾出宫,端嫔娘娘每日不是传了我主子过去,就是往后殿来,追问为什么名单上没有主子,是不是被皇上厌了?” “一来二去的,我们主子也听进去了,脸上就没了笑模样。” “那是端午节后,御前有消息过来,说是择定了十五格格的伴读,是江宁织造曹寅长女,会随着圣驾上京··” “端嫔娘娘就又来后殿,说不用等往后,现下阿哥与格格们的日子被我们主子牵连,就不好过了……” “皇上是个‘爱屋及乌’的性子,不喜她了,肯定连带着阿哥、格格们也厌了,要不然不会择个奴才秧子做公主伴读,旁的公主伴读都是勋贵之女,或者宗女觉罗家的格格……” “又说有戴佳贵人的例,当年皇上厌恶她生下不全的七阿哥,这二十来年就再也没有召见过,现下看着对七爷好,也是给纯靖王福晋看……” “我们主子身子越发不好,添了新病症,就生了不好的念头,让我给拦下了……” 说到这里,她生出右手,摊开手掌。 手掌之上,横着贯穿着一道疤痕。 时间已经将近一个月,这个疤痕才刚刚愈合,长了粉肉,可想而知这伤口不浅。 “我记得宫里有规矩,宫嫔不许自戕,否则就是大罪,要问罪于母族,就跟主子说了,主子也想起这个,有了忌惮,就收了剪子……” “只是那以后,主子就有些心灰意冷,不思饮食……” “昨个早上冰库那边送来冰,是乾西头所的例,听说是我们阿哥央求了九爷,将头所的冰贴给长春宫后殿……” “我就借着这个机会,求我们主子请旨移宫,主子因身体不豫的缘故,也信了端嫔娘娘的歪话,怕自己真的连累了阿哥与格格们被皇上不喜,依旧是了无生意,结果端嫔娘娘带人过来兴师问罪,我们主子才憋着一口气,出了长春宫……” 再往后的事情,赵昌都晓得了。 赵昌身后的太监,飞快的记录着。 赵昌看了郭嬷嬷一眼。 是个伶俐的。 说的不多,可是已经不单单是长春宫两嫔相争之事。 端嫔这话里,还有挑拨皇子阿哥之嫌,有对皇子皇女不敬之嫌,还枉议皇上。 不过赵昌没有说什么,忠仆无论什么时候都值得敬重几分,只是让她在口述记录后签字画押。 章嫔在北屋里已经心急如焚。 她站在北屋门口,耳朵都要贴在门缝上,可还是听不见南屋的话语。 她咬着嘴唇。 昨天她就听惠妃说了,长春宫的宫人、太监都被拘到慎刑司去了。 那其中也有她名下的太监跟宫女。 可是也多被端嫔收拢、恐吓的差不多。 只有一个郭嬷嬷,从始至终的守着她。 她怕郭嬷嬷也被带走。 宫墙隔着,骨肉之情疏淡。 儿女们也都各有宫室,母子、母女轻易不得见。 陪着她身边的,只有郭嬷嬷了。 等到听到外头有动静,章嫔就迫不及待的从北屋出来。 看着郭嬷嬷全全乎乎的,章嫔还不敢完全放松,看着赵昌。 赵昌躬身,道:“嫔主歇着,奴才这就御前复命去了。” 章嫔还没有回话,似是有些虚,站的就不稳。 郭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扶住。 章嫔将身体倚在郭嬷嬷身上,这才虚弱地笑笑,对赵昌道:“那我就不留总管,劳烦总管代我跟皇上请罪,我没有出息,自己立不住,心里已经悔了,往后再不会如此” 赵昌仔细听了,在心里念了两遍,一字不落,才躬身道:“奴才记下了,嫔主还请多保重,来日方长。” 旁人不晓得,他们这些近侍晓得,皇上心中,生育了一子两女的章嫔还是有些地位的。 这次就算有所惩戒,也不会太厉害。 十三阿哥十四岁,文武双全,皇上即便有了新宠,也会念着旧情,不会彻底冷落章嫔,省得伤了儿子的体面。 在皇上心中,儿子可是比嫔妃更重要。 章嫔微微颔首,道:“谢总管宽慰。” 赵昌带了人出去。 章嫔这才紧紧的抓住郭嬷嬷的胳膊,道:“吓死我了!” 郭嬷嬷的眼泪也出来了,哽咽道:“奴才也吓死了,奴才不怕慎刑司,可是不想离开主子……” 相依为命十多年,主仆情深。 此时此刻,主仆俩怕的不是旁的,而是生离与死别。 章嫔的手依旧紧紧的抓着郭嬷嬷的胳膊,道:“那就不离开,咱们往后都好好的惠妃娘娘心慈,已经跟皇上提了挪宫之事,等到了储秀宫,咱们的日子就松快了!” 郭嬷嬷也带出期待来,道:“那可太好了,储秀宫离阿哥所近,到时候主子不方便,奴才却是不碍的,贵主子薨那年,宜主子每日都要打发人去阿哥所,也没见旁人说什么……” 温僖贵妃是康熙三十三年薨的,这才过了五年,章嫔也记得此事。 她陷入回忆,好一会儿才吐了一口气,道:“我之前也太傻了,眼睛煳着浆煳似的,宫里有端嫔这样的恶人,可也有惠妃娘娘跟宜妃娘娘这样的宽宏人··” * 神武门门口。 赵昌先过来的,等着估摸一刻钟的功夫,就见九阿哥疾步而来。 “爷是不是晚了?”他气喘吁吁的问道。 要将一上午的公务压缩在半个时辰之内处理,九阿哥也是紧赶慢赶。 赵昌忙道:“钟声还没有响呢,是奴才来早了。” 在紫禁城外,皇城之内,有钟鼓楼。 平日里报时用的,白天是敲钟,晚上是击鼓,此为“晨钟暮鼓”,也是皇城一景。 遇到国丧的时候,就是报丧用的。 九阿哥道:“那就走吧。” 明明是昨天早上父子还见了面,可是九阿哥竟然生出“一日不见,如同三秋”的感觉。 本以为宫里的日子清闲,他也能脱了缰绳得自由。 谁会想到,又有这样的事情。 九阿哥没有骑马,而是叫了马车。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 他冷静下来,晓得自己关心则乱了。 要是娘娘那么怯懦无能,也不会做了二十多年的宠妃。 汗阿玛可不喜欢笨的,娘娘也不是笨的。 不过娘娘也不是开始就是四妃之一,也曾年轻过,做过贵人跟嫔。 是不是当初也受欺负过? 九阿哥耷拉着脑袋,心中忍不住开始腹诽。 纳那么多妃嫔做什么? 生这么多儿女做什么? 就不能珍之重之? 马车一路没停,巳正的时候,就到了畅春园。 九阿哥的身份,可以直接进畅春园,却不能直接进清溪书屋。 他就在清溪书屋外候着,道:“劳烦赵总管跟汗阿玛通禀一声,就说爷有事求陛见。” 赵昌平日里沉默寡言,与他们这些皇子阿哥也几乎不怎么打交道,九阿哥还真是不敢像在梁九功与魏珠跟前那样放肆,态度都客气几分。 赵昌躬身应了,进了清溪书屋。 天上烈阳高悬。 这个时辰,要是在宫里的话,都要开始用冰了。 可是园子里都是水的缘故,确实比宫里凉快不少。 九阿哥就进了旁边的值房等着传召。 现在不是翻牌子的时间,里面没有等着陛见的人,只有两个负责茶水的太监。 恭敬的跟九阿哥问了安,上了茶水。 九阿哥没有喝。 他心里寻思着说辞。 不好因私忘公,那最好就是因公见驾。 什么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