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镖头年近五旬,走了半辈子镖也自诩老江湖,说的话却少有灵验过,眼瞅着那太阳落山晚霞千丈,竟轰隆一声开始哭丧。 这雨来得没有征兆,恼人得很。 等再翻过一道土坡,雨势渐大已经飘飘洒洒,水珠子敲得车棚嘀嗒,牵出长长的水线落在官道泥泞的水洼里,溅起一朵朵花。 左青牛第一个上坡,他站在烟雨里眺望,远处的城池朦朦胧胧,想来便是冰州东青城。可镖头还说望山跑死马,这话就算打个折,估摸也别想今晚就喝上城里的美酒,何况长风镖局这几年入不敷出,镖师一个个老的老、走的走,也寒酸拿不出闲钱喝酒。 左青牛把镖局最招眼值钱的旗幡子收起裹在怀里,抹了把脸上雨水问,“镖头,要不咱歇歇脚?” 镖头姓魏,祖上便在东都城开了长风镖局,要说这长风镖局,虽算不上一等一,倒也风光过,早些年那也是道上闻名、南北都有过分号的,可近几年江河日下,空守着两间瓦房饿肚皮。 不过镖头还说过,这趟可是大买卖,啥也别问啥也别说,把镖旗看好别刮跑了就行,没准儿回头就能吃香喝辣。 魏镖头早穿好了蓑衣,但也扛不住雨大往脖子缝里钻。他遮眉角看了那幡子两眼,打马回身去敲开马车,满脸堆笑也不知跟人说的啥,反正,左青牛就看见个锦衣公子坐在车里,绣花一般拿着卷书摇头晃脑,案桌上,居然还有闲工夫煮着热茶。 镖头回来时说:“记得没错前面不远应该就是古槐驿,五年前来时还跟人斗过酒。”他砸吧嘴舔到雨水,“要说这冰州东青城可是个好地方,水土出了名的养人,你小子是不知道,燕云的汉子冰州的妮……” 左青牛别过脑袋,嘟哝道:“你都一把年纪还没讨到婆姨,瞎说给谁听呢。” 魏镖头收声踢了自己一脚,而后笑着往前赶。 长风镖局十余个镖师将一辆四马锦车夹在中间,缓缓前行,那车里的少爷书童还好,可车架上除了个缺牙马夫,还坐着位独臂剑客,让人不愿靠得太近,说不清缘由。 别人不知道,魏镖头也没说,却知道那人是谁。这杀神当日在皇城独战千军,可杀了足足上百官爷,就不知一个进了大牢的死囚,何以逃出生天还能四处逍遥。 东青城偏远,在东北冰州也只算小城,却也出过不少美人,其中最是赫赫有名的当属宫中老太后,据说也是当年选秀入的宫,而今人不敢多提,料想,当年即便不是倾国倾城也只差之毫厘。 魏镖头停在驿所前,奇怪看着门前院子里一株老槐树,纳闷不记得有这么一棵树,即便有,也不可能似这般要死不活。 他拍了拍大树枯皮,没见掉叶,倒是一只躲着用长长的喙梳理羽毛乌鸦受了惊,嘎一声长啸,飞向天空,雨幕中渐渐化成黑点。 四周是光秃秃的山丘,寂静的山谷里除了落雨空空荡荡,依山的几间木屋经年累月,早已朽木斑斑,一根桅杆高高耸立,上面的旗帜已经泛白破烂成缕…… 苏锦推开侧窗,觉得那株枯死的槐树像荒漠里一处丰碑,感叹说:“大漠里有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 “公子年纪轻轻却懂得真多!这古槐驿还算稳妥,今夜便凑合一宿可好?” 那老槐树的树干上果真钉着块木牌,“古槐驿”三个字模糊可见,可镖头话音未落便是一阵风刮来,木牌子摇晃,哐一声响,却是木屋顶上掉下几片瓦来…… 左青牛打了个激灵,好的不灵坏的灵,走镖最怕的就是镖头说稳妥,年前好不容易接镖去了趟南方,他也说稳妥,谁知被人劫得只剩裤衩,不然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 苏少爷下车来,驿馆的半扇木门刚巧打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伸出脑袋,冲人看了几眼,慢慢显出身形。并未拾阶而下,他扬了扬手里的烧火棍,“几位贵客,可是要歇脚?天色不早,且快快进来,后面的马棚也还有些草料。” “老丈可是驿馆的官人?”苏锦拱手问到。 那老头连连摇头,“老汉哪里当得起官人,服徭役而已,等到翻了年,就该能回家啰。”说话间,他把另外一扇门也拉开,驼着背往里走,“进来!外面风大,都快些进来!” 北燕驿馆,乃是传递官府文书和战事情报的人或官员途中食宿、更换马匹的场所,不过闲时,也做类似于客栈的营生,而且北燕九州,就数冰州太平不经战事,自然来者不拒。 古槐驿却很破败,想必是里东青城太近,打尖歇脚的人少之故。 众人有人抬下行李,有人把马车赶向后院,苏少爷趁机四处看了看,这屋子到处是蜘蛛网,地板被白蚁啃食严重,发泡发脆,走起来咔咔响,一不小心就能踏陷一大块,随手一摸,四壁都是灰白色的木粉,前厅,里屋,再到后院,简陋得可以,除了几只石缸水槽不能风化,其余都让人觉得一碰就倒。 后院的马槽里,难得地撒了几把干草,栓着一匹只长排骨的驽马。 外面天黑之后,驿馆的大堂里,长桌上吊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围着桌子,众人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喝着热水。 那老汉拄着烧火棍走来,放下水壶,兴许是出于对官差天生的畏惧,而驿馆来往的人又大半是官差,他怯生生问:“几位可是官差大人?” 苏锦回到:“老丈无需多礼,我等行商,借宿一晚就走。” 老汉一张老脸全是褶子,挤得小眼睛都成了一条线,笑着说:“行商好!行商好呀,挣了钱早些回家,老汉我也想着早点回家,家里,孙娃娃都该能跑路了。几位稍侯,我这就去烧水做饭,行商好啊!” 里屋的老汉在烧火,阿奴好奇帮忙,把灶前的干柴折断,放进火堆里烧着,再用烧火棍捅几下。 那老汉很健谈,也或者是久没人来,跟人说了好多过往的人留下的趣事。 他说,前些日子闹饥荒,好多人躲到驿馆来,大伙都没吃的,就把外面山林子里的树皮剥了拿来熬粥,好端端的一片林子,没有开春就全给枯死了。那些人吃了草根树皮以后,遭了报应,拉不出来,可怜活活憋死…… 这故事不好笑,阿奴敲着烧火棍打断说,“老伯!水开了!” 老汉揭开木板,果然水开了,腾起大片白雾,头顶挂钩上的锅盖水雾萦绕,迅速汇聚出水滴,再滴滴往下掉。 他走向旁边的米缸,用瓦片刮了几下,声音尖涩刺耳,舀出两碗带壳的黄粟,极为心痛地吹去少许谷壳,将黄粟倒入烧开水的大锅里,开始慢慢熬煮。 等到稀粥上桌,那老汉独自盛了一碗,蹲在门口,吸溜一口,巴拉得津津有味,回头说:“贵客为何还不开动,粗茶淡饭,可是不能下咽?” 苏少爷笑着说哪里哪里,用手指声声敲着桌面,心中反复煎熬,实在是下不去口,可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若是公子不动手,估计没人敢僭越。 苏锦牵强一笑,蒙着鼻子喝了一口,“呃”一声差点吐了出来,小米还好,关键是谷壳煮不烂,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麻酥酥豁口! “开吃吧你们!我不饿!”苏少爷的表情很精彩。 那独臂汉子却把剑横在桌上,看了自己一眼,道:“还没牢里伙食好,我也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