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院中没有空屋子,伺候他吃完饭,小厮告退出门,留我一人在院中服侍。 等收拾完碗筷,天边已燃起了一片金色的晚霞。端着茶水出门,飞墨正倚在走廊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眉毛舒展,儒雅的面容上映着一层橙红的夕阳光,说不出的安详惬意。 那张躺椅是很多年前我们俩用东拼西凑的木板自己做的,看上去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坐上去却稳稳当当,很舒服。以前,他最喜欢在下工后躺在上面晒太阳。 瞬间,我竟有了一丝错觉,放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和他仍安安稳稳呆在川莫过日子一般。 将茶水端过去,放在他的手旁。自己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远处择起了豆角丝。 他睁眼,扭头望着我微微一笑:“大娘不是外人,陪我聊聊吧,我难得有闲工夫。” “好。”我应着,将马扎搬到他旁边。 他撑起身体,从簸箕里捡出一根豆角,也像模像样地择了起来:“大娘越发硬朗了,你儿子在干什么?” 熟悉的淡淡墨香不断扑在我脸上,熏得戴着面具的脸发闷。我低下头,努力把持着说话的分寸,力求使自己的口气和宦大娘的口气一模一样,笑道:“托少爷的福,他在拥春百里铺子里帮工。” “他勤劳踏实,大娘养了个好儿子。” “哎呦,我儿子哪里比得上少爷家两个公子啊,两位公子订亲了吧?” 他轻笑:“订了,老大订了他舅舅孟家的女儿,老二订了尚书房游大人的女儿。” “都是好人家,论年纪,快娶了吧?” “明天年末办事。” 虽然早已听烟雪提过这事,但听飞墨亲口说出,心中还是有些激动。 我忙道:“恭喜恭喜,祝少爷儿孙满堂。” “是啊,再过两年,我就是爷爷辈的人了。还得央宦大娘把这院子照顾好,过几年我来养老。” 闻言,我脊背一僵,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他,心中感觉怪怪的。 爷爷辈? 他做爷爷,那我不是要做奶奶了? 奶奶? 多么遥远的称谓,奶奶,老奶奶,老婆婆,老大娘…… 天啦! 他没发现我的异常:“宦大娘早已抱孙子了吧?” 孙子? 我一个激灵,忙岔开了话题:“少爷说笑,您真打算到这小城养老?您是百里家长子,百里家上上下下,都指着少爷您。” 他再笑,将择好的豆角扔回簸箕,扭头望着远方。墨黑的眼眸里意味深长,放佛流淌着数不尽的沧桑:“大娘如何不信?我父母身体康健,定会长命百岁,犬子初阳乃皇上御定下任义侯,是百里家下任继承人。我虽为长子,能做不过是侍奉双亲,照顾幼弟,教导幼子。过几年,待犬子初阳继承家业,我也该歇歇了。川莫山清水秀,与世无争,在这养老自有一番乐趣。等个七老八十,安然离世,和内子并骨埋在川莫,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化成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以前,很多事都不懂,只知道怪他不尽力向着我,夫妻间徒生许多不忿。现在才明白,他的无奈不比我少。 他年少时的梦想是纵横江湖,为了那个梦想,他不惜抗婚,和江大哥司清一起仗剑出走。可后来还是回到百里家,为家族兢兢业业,奋斗一生。年少时那些大胆的追求,如夏花般绚烂,又稍纵即逝。 真遗憾,分开以后,我才完全看清他,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爱我。 可惜,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再也不能弥补。 天边,暗红的落日已陷进了地平线,橘红透明的天空上只剩下几丝云彩。淡淡的,薄薄的,好似无限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 正在发呆,耳边传来了黄霸喜气洋洋的声音:“爷爷好,宦大娘好。” 定神一看,黄霸拱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以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小混混如今长成了大腹便便的胖子,打眼看去,身体比我的院门都宽。 飞墨站起身,微微一笑:“乖孙儿好,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知道爷爷要来,孙儿今早特地捉了几条小鱼。依依用油炸了,又到乡下买了一壶家酿高粱酒,专等爷爷大驾。” “每年都这么麻烦做什么?” 黄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爷爷这是哪的话?爷爷和孙儿有十几年的祖孙恩情呢。再说,依依与奶奶是故交,论情论理,爷爷都得去孙儿那喝一杯。” 依依,故交?这个依依莫非是我和司清认识的依依? 依依和黄霸成了一对? 缘分这东西真奇妙,我忍不住想笑。 “那就去喝一杯。”飞墨站起身,跨下走廊,同黄霸一起向外走去。 走到院门处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屋门那边喊道,“书儿,我去黄霸家耍耍,天黑便回。” 胸口猛地一酸,手中的豆角脆声折断。屋门那边没人,怎么会有人回答? 可他仿佛像听到了什么似的,笑嘻嘻地顶了一句嘴:“说了说去去便回,你休要呱噪。” 他身边的黄霸依然淡定自若,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做法。 喊完话,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出去了。 我望着吱呀作响的院门,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滑落。 再坚硬的心肠,再遥远的距离,都在他那声温柔的“书儿”中土崩瓦解。 原来,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他的“书儿”,他唯一的“书儿”。 第188章 番外-半生缘3 晚风萧瑟,院中柴枝上的串串豆角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夜幕降临,天边出现了几颗稀稀疏疏的星星。一只掉队的孤雁惊慌失措地叫着,滑过孤寂的灰色夜空。 我握着双手,站在屋檐下发呆。 不知何时,旁边多了一条人影:“见过女主。” “何事?” “主人说既然两位小公子没来,还请女主回去歇息,这里由属下接手。” 我犹豫了片刻:“今夜我不回去,你让他先睡。哦对了,让他别忘了睡前督着小公子喝药。” “是。” 宦大娘刚刚退下,院门被人推开,黄霸扶着酩酊烂醉的飞墨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 “宦大娘帮忙。”黄霸喊。 “怎么喝成这样?”我迎上去,扶住了飞墨的另一只胳膊。 飞墨醉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屋子一眼,头摆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能回去,先扶我去洗澡,洗掉酒气。黄霸,你奶奶她,太呱噪,太呱噪,要啰嗦我滴。”说着扭身就要往外走。 我哭笑不得,对黄霸说道:“快把他拖进屋,扔到床上,男人喝醉了沾枕就能着。”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使劲,将拼命往外挣的百里飞墨拖进屋子,扔上了床。 还好,他还是老样子,一沾床便手脚并用抱着被子,打起了呼噜。 黄霸体胖,累得靠着门直喘大气,用衣袖扇风:“哎呦,哎呦,还是宦大娘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