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临宫门下钥,主考官之一的右都御史蓝大人进宫告发另一主考官礼部尚书熊大人,泄露了会试的题目,随后熊大人被传唤进宫自辩,在和蓝大人的对证中气急攻心,中风了,人现在还躺在太医院没醒。虽则没有定论,皇上的偏向是很明显的,处事也是雷厉风行,当晚就抓了牵涉在内的十三个贡生,白天又抓进去九个,都是闽浙学子。而熊大人祖籍宁波府象山县。 此次恩科共录了二百七十位学子,一甲三名,二甲一百二十名,三甲一百四十七名,其中浙江,福建两地的学子此次恩科尤其突出,光这两地就占了六十四位名额,一甲没有,二甲四十一名,三甲二十三名。现在涉嫌科考舞弊的学子占到一层,被抓的二十二人是不是真的作弊了,抓的那么多,没被抓的还有没有,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而落地的两千多号举人,大部分还没有离开京城,喧哗不已,正在联名请愿要求作废杏榜,重开科举,以正公允。 何景年的问题在于,他在开考之前,几次去过燕坊桥的浙江同文会馆,和一个叫行徐名筹,字经略宁波籍学子有过接触,而徐经略在会试里中了二甲第二名。徐经略的答题贴切,且文辞优雅,虽然科举的试卷在前朝起确定了糊名制,也总有些行踪可以看出来,熊大人改着徐经略的试卷,悦之文章jīng妙处,脱口而出:“这张试卷必定是徐经略的。”这句话被有心人听去,就成为了一个可以攻讦的缺口。而在最新的锦衣卫审讯结果中,还无查到鬻题实据,却是查到徐经略在去年末刚备考进京的时候,用一个古币熊大人乞文。 除徐进略之外,被抓的二十一人,都多次在浙江同文会馆和徐经略比文,十七人得了二甲的名次,四人得了三甲的名次。 现在所录之卷,英武殿大学士曾大人和翰林院掌院许大人会同其他试官进行复审,现在还未有结果。这些就是一个白天,韩昭旭从宫廷和锦衣卫里获知的消息。 屋里一片愁云,脸色苍白的思伊位置上,听得两眼红肿,思侬忧心忡忡的换了一杯茶递给思伊,杜氏亦是坐在思伊身边,半扶着她轻声安慰,所有的事情还在调查,没有结果就是好结果。 思伊泪往上涌,哽咽的道:“景年在国子监两年,按理,他要是一心闭关治学,今日之祸事,也惹不到他的头上,归根到底,是他在仕途一道上太过冒进了。” 思伽坐在思伊对坐,瞧着她消瘦的身形,面颊浮肿,忍不住安慰道:“大姐,你别这么想,这么想伤心神,这里面牵扯了多少事情,大姐夫是涉世未深,才被无辜牵累其中。” “是,他做的这些事,至少一半是为了我,我不怨他。何家给他的寄予太大了,我给他的压力也太大了。或许从开头就错了,没有这个命,就是不能qiáng求。”思伊喘着起,抬起头环顾在坐的人道:“景年即使没有贼名,也洗不清贼形,我虽然见识浅陋,也还知道,从有科举开始,凡是涉嫌考场舞弊的,就算查无实证,一生的仕途……也少有转圜了。我……我……认命,只是想求各位,尽力的,平安保他出来,我和他回去,回严州府去……” ☆、第163章 帝心 思伊用最悲观,也是最客观的言语表明了态度,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能说什么呢。 从小处作眼,这是一场御史起头的风闻言事之奏。熊大人赏识徐经略的才华是真,徐经略才华颇高,在比文中领袖群伦是真,围绕在徐经略周围的,是闽浙一带最优异的学子,是天资聪敏,通晓四书、五经,有着极qiáng仕途之心的一批人。那么从后往前推导,他们为了出仕之机,合伙做了科场舞弊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从大处作眼,这是一场文官集团内部的权利之争,说白一点就是党争。以长江为界,从前朝大周开始,长江以南崛起,渐渐有追赶长江以北,传统中原地带的趋势,到了大梁朝,以闽浙为首脑的南方从经济,人口上,已经赶超了北方,那么,随之而要求的,就是政治上的超越。此次录得的二百七十名贡生,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贵州、云南七省占了一半的名额,且根据历次chūn闱递增的趋势,过不了几届,就有绝对赶超的实力,经济上南风压倒北风,早晚南方士林会拿到政治上更多的话语权,这场以打压闽浙学子为主的科场舞弊案,不管整个事件j□j如何,其结果无疑是给闽浙学子以重创,进而波及到整个闽浙籍官员的信誉,在气势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压住南方士林的气焰。 官员结成党派为争取政治利益互相攻击,古来有之,生生不息。在唐代以前官员多是庶族与士族之争,科举之后,九品中正制消亡,累世士族削弱,又有了地域之争,学派之争,就是帝王都要小心翼翼的周旋其中,而在这样互相攻击中,从仕途之道上陨落出来的有才之士,数不胜数。 夜色渐浓,思伊几个不烦劳思伽派人送,有惟俊在呢,送思伊思侬到朱雀胡同,杜氏有昌平伯的护卫,思伽只是挽着韩昭旭的手,见着她们出了苍擎院的大门就闭了院门。 思伽垂着脸,情绪低落往屋子里走,匆匆梳洗了一遍就chuī灯上chuáng睡觉,只在chuáng外备了一盏灯留着暗光,帐幔放下来,里面是漆黑一片。 韩昭旭在黑暗里听着思伽的呼吸声,就知道思伽还没有睡着,在被子下摸索着握了思伽的手。 思伽既然装睡不能,索性问道:“二郎,你觉得大姐夫会落到什么结果?” “大姨姐是明白人,锦衣卫出马,这件事情查到现在还没有实证,最终要看的是士林中的舆论,或者说是南北士林的角逐,文人爱名又惜名,大姐夫性命无碍,至于仕途……怕是要挂外不用了。”韩家,沈家,以武起家,能保的只有何景年人身的平安,至于仕途,的确是力有不逮。士林里的舆论,党派间的斗争,就是皇上一个遏制不住,都要妥协。 “没有什么办法能破了这个困局了吗?”思伽靠着韩昭旭的肩膀上,略有一分期望的问。 韩昭旭凝着眉头道:“你怎么了,把这件事这么放在心上。”思伽不是爱揽事的,相反,思伽待人待事都清淡得很,置于富贵而不被富贵迷心,就拿自己那样的出身,思伽听过了,略明白自己的痴心,也没有多少的失望过,和那份独一无二的荣耀擦肩而过。 思伽把下巴搁在韩昭旭的胸口上,抬着头叹息的道:“有时候,越在乎一样东西,就会行差踏错。大姐姐说大姐夫在仕途上冒进了,原没有说错他,正经的出身还没有挣出来,就想着在官场上建立自己独立的关系,大姐夫这才招致此祸。可是,如果仅仅如此,大姐夫当不得革除仕籍的重罚。” 韩昭旭乌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汲汲于名利无对错,成则扬名,败则排挤,大姐夫不幸,多半是沦于后者。” “庙堂里那些高深莫测的斗争我看不懂,我懂的,只是若不明不白的成了斗争中的牺牲品,牺牲的人会不甘心,而我远观着,也不忍心。”思伽眸子渐深,过了一会儿才道:“像大姐夫现在遭遇的,应该能称之为厄运了吧。人面对厄运,大部分的都会意志消沉,淹没在世俗,回归到平庸和平凡,只有其中极少数,才能卓越的,能另辟蹊径而宣泄愤闷之情。西伯侯为商纣王所囚,才作了《周易》,孔仲尼游历列国而不被重用,才作了《chūn秋》,屈原一生未掌重器,才作了《离骚》,从三百诗经到唐诗周词,多也是那批不得志又学识超群的人,作了些忧国忧民的诗赋来发泄其中的郁闷之情。当然,我从不认为,那些另辟蹊径宣扬了自己多么爱国爱民情怀的人,若是命运重来,他们执掌了公器,能如自己发奋的那样,将国家引入昌盛。或许身在名利场之中,他们就换了一副面孔,成了一个个高高在上的仲裁者,或者他们自以为是的主张,不合时局,反而会导致国家过早的崩溃,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的幸与不幸,拉远了距离冷漠观之,只是一场人生的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