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渐开渐远,辛大露看着那岸上还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心突然同焰芯一般跳得不安:“四公子,打得赢吗?” 陈步元也眯眼望着路上,一眼不发,良久方才缓缓偏过头来,声音就像冰窖,即寒且低:“打不赢。” 他说的是实话。蒙人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他们也有船——都是些小船,载茅草和膏脂,乘风纵火冲了过来。但陈步元他们既然把船连环起来,便是早有准备,两千艘船都涂上了泥巴,放了长木,以御火攻。 蒙人领军的,是投降的汉臣张弘范,他是个聪明人,见火攻不成,便命水师团团围困住宋船,水不得出,粮不得入。莫说辛大露,就是那些精壮的汉子兵们,也呕泻不止。 再到后来,蒙人便发了火炮。这是辛大露第一次见,这东西看着笨重,但怎么突然就都燃了火,击得又沉,还有雷般的响声,着实是杀人的利器。火炮在前,矢雨在后。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大风如大鹏,自南转起,海水排闼而入,巨浪滔天,却浇不灭周围越烧越旺的战船,成百艘上千艘的着火。蒙人的北船,不知何时已穿差在了汉人的南船中间,四面都是蒙人,不少汉人皆被火炮箭矢打射了下去,……辛大露望见,最南边那里,有汉人自行斩断了铁索,十来艘船冒着炮灰突了出去。 可是陈步元的船在北边,最靠着岸,却是走不了了———龙舟还在,他也根本就不会走。 他一直在下着令,叫手下将自己的船,拼命往龙舟那边靠。 “陛下——”眼见着就要靠近龙舟,陈步元突然大吼了一声,几近绝望。又忽地喝止道:“陆大人,切莫意气行事——” 炮声震天,还混淆着哭声,陈步元的声音,龙舟上哪能听得见? “陛下,陛下——”他锲而不舍地呼喊,声音很急。辛大露心里听着也急,双目急忙往龙舟上眺望,火炮击下,生出似雾如烟的灰烬,朦朦看不清。只能见着是一身赤红的官服,上头背着个着绛纱袍的小孩,他还戴着一个冠子,伸出扁扁长长左右两道——那是天子才能戴的通天冠。 辛大露不知道这大臣是谁,但一看就明白,他要背着小皇帝跳海。那龙舟上有几个人来拦他,反都被他踢踹进了海里:“事已至此,陛下当为国捐躯。德佑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 那人竟真的跳了下去,浪很大,连水泡儿都没有冒,就没有了踪影。此时此刻,皇帝一瞬间不知沉到多深去了。 辛大露以为陈步元会长啸,但他却一声也没有坑,只是冷冷地盯着水面,像鹰的眼睛。 小皇帝一殉国,人心就都乱了,十万黎民,竟好似霎那间就商量好了似的,纷纷也从船上跳了下去,竞入苍海,争做流尸,漂血浑了汪洋。 “凿船!”陈步元突然狠狠命令道。他徐徐转过头,欲抓起辛大露的手,几乎是同一刻,辛大露也上去抓住了他的手。四目相对,两人瞬间心领神会。 “我同你一起跳。” “我同你一起跳。” 绝对是同一刻,他们完完全全的异口同声,分毫不差,旋即相视而笑。 这次,不是新郎官去拉媒妈妈,也不是媒妈妈去拉新郎官。是他们同时同刻执手,同生共死,再也了无遗憾。 他同她心里,竟皆是泛起几丝甜蜜。 怒涛奔突,浪涌如山。两人携手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几天了,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另外老脸再打新文广告: 漂亮的封面,如果大家觉得辛大露还可以,那另一个辛姓女子的故事,我保证比辛大露更加精彩请戳→ 42 42、第 42 章 ... 大元,至元二十二年 崖山的春晖,已是来去了六遭。“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宋室倾亡,已过去六年。 如今新朝的陛下,不同与前朝,尚佛不尚道,他尊八思巴为帝师,杨琏真加是吐蕃高僧八思巴的弟子,凭借师傅的门道,被任命为了江南诸路释教总摄,总管江南地区佛教事务。 会稽县,泰宁寺 今有僧人宗允、宗恺二人,为讨好杨琏真加,勾结众僧挖掘了前朝魏王赵恺的陵墓,获得不少珠宝,献宝谄媚。 谁料,魏王陵的奇珍异宝,却大大刺激了杨琏真加的贪欲,他招来河西僧人及其凶党,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宋的皇陵。 南宋宁宗、理宗、度宗三朝天子的陵寝,成为他们长驱直入的首选。 “大人,大人,你们不能这样啊!”罗铣是皇陵的护陵使,虽然前朝已然灭亡,他却坚持留了下来,精心照顾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我佛慈悲啊,不要这样对待先帝啊!” 他拼了死命,抵挡在理宗皇帝墓前,不让那群蒙古僧侣靠近:“南无阿弥陀佛,各位大人,罗铣求求你们慈悲为怀,好歹,好歹……”他抚哭在先帝雕得奢华又气派的墓碑前,几乎泣绝:“好歹,好歹先帝也是一朝天子,四方来朝啊……” 他心里永远不可侵犯的皇帝们,为什么会落到这般下场,死后还要遭受□,不能安稳长眠…… “滚!”杨琏真加狠狠地踢了他数脚,就像踹一条狗一样:“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是!”立马有几个人率先上来,这几个人不是蒙人,却是汉人僧侣。罗铣只认识其中的宗允、宗恺。 正是这两人,不由分说就拿到架在了罗铣脖子上,嚣张地讥讽着他,将他连踢带踹,赶出了皇陵。 罗铣匍匐在地上,望着帝陵白玉雕作的大门,正是朝南。他心里悲凉一片,却是无能为力,不由得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先帝啊——大宋啊 —— 一只只啼鹃飞过:“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这啼叫声声凄绝,仿佛尽血沾缨。 罗铣这边哭得戚戚然要气绝,那边帝陵内,一干狂徒却互相戏谑着,挖开了理宗皇帝的永穆陵。 这宋陵埋得不深,刨去了浮土之后,就能见着长长的地宫。杨琏真加等人顺着阴冷的青砖从了下去,撬开了已结蛛网的宫门,眼前不由得一亮。 这是一条宽敞的墓道,往上倾斜,仿若直通西方极乐。墓道两侧摆满了各色祭品,有珍宝珠玉,有古玩字画,还有很多很多的白骨——那是殉葬的宫婢和后妃。 杨琏真加根本不怕什么,幸许在他心目中,宋朝的皇帝也不过有如犬马。他走上前去,粗暴地撬开了理宗皇帝的灵柩,却突然被惊住,连连后退了三步,才镇定下来。 明明是青天白日,还点着火把,这地宫里并不算太昏暗。但皇帝的灵柩里,还是射出一道龙气,白光冲天!他定了定神,不再惧怕这白光,近前再看:这理宗皇帝,枕着一个七宝伏虎枕,脚下放着一柄穿云琴,身下点着锦绣软缎,上面描绘着的山河社稷,都笼罩在杏花烟云之中。他死了数年,面貌却还是栩栩如生,肌肤依旧红润,整个人都呈现他活着时的风雅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