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勋路(RoutePi)(今汾阳路)的犹太俱乐部(今上海音乐学院礼堂办公楼),每礼拜四都会举办“礼拜四聚会”。按照犹太教习俗,只要有十名行过成人礼的犹太男子就可以自行组成一个会众“密依”(犹太人小规模的家庭祈祷所),设立自己的会堂。每周礼拜一、礼拜四、安息日及节日和至圣日(HighHolyDays),会众要去犹太会堂敬拜,诵读希伯来文的《托拉》与《先知书》。敬拜之余,旅居沪上的犹太人音乐家、文学家们就聚集这里,唱歌弹琴,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交流切磋。所以这一天平日僻静的毕勋路显得格外热闹,许多跟犹太音乐家学习音乐的上海达官贵人家子弟,也跟随老师,参与音乐演奏。 邹士夔与老开每周也接头一次,为混在人群中不引人瞩目,他们特意把时间安排在这一天,地点就约在附近的“耶路撒冷”咖啡馆。可是自从大搜捕以来,邹士夔一连两个礼拜去接头,却再没见到老开的影子。 组织就好比是条大章鱼,触须一节一节可以蔓延很长,可是只要其中一条支脉受到攻击,它就会断须求生,将其它触须迅速收缩回来。一夜之间,过去的熟人、联络关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邹士夔明白,他被隔离了,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自己造化,幸好他经受住傅醒华的考验,暂时度过危险。 第三周的礼拜四,邹士夔依然不死心。他住的同福里,离接头地点不远,一过午饭饭点,邹士夔不由自主地向那里慢慢逛过去,心里有一点小期待,希望出现奇迹,但他又告诫自己,别报太大希望。 这个时间点,犹太教的敬拜礼刚结束,幽静的毕勋路上异乎寻常地热闹,散会的犹太人兴高采烈,孩子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鸟,穿梭在法国梧桐树的浓荫底下。马路上不时迎面走来提着大小提琴、长笛短号的音乐家,他们赶去犹太俱乐部,那里中午有个小型聚餐会,会后在俱乐部漂亮的草坪上会举办一场管弦乐演奏会。自从上海涌入大量犹太人之后,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项传统。 邹士夔走过接头的咖啡馆,不由自主地朝里面张望一眼。天气不错,咖啡馆门洞大开,甚至在街沿上也摆上桌椅,让人恍惚以为是漫步在梧桐树下的巴黎街头。咖啡馆顾客不多,没有中国人身影。邹士夔嗅一口芬芳的咖啡香,略有失落地继续往前走。空气中传来调音的乐器声,牵引着他漫步走向犹太俱乐部。那里青葱的草坪上,一个小型乐队已经就绪,观众也坐满了观众席。 邹士夔驻足观看,一个中国小男孩穿着浆洗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脖子上戴一枚猩红色小领结,手里抓一柄金光灿烂的小号。他跑过来,告诉邹士夔有人在等他。顺着孩子手指,邹振华发现观众席后排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自己急切寻找的老开,他正回过头朝自己微笑。 “那个叔叔说,你会给我一角钱买糖吃。”孩子阳光灿烂的脸上洋溢着天真可爱。 邹士夔摸出一角钱,塞入孩子手里。他心里充满暖洋洋的幸福,却没有直接奔过去。他左右顾盼,确认没人跟踪自己,才悄悄走过去。 乐队准备完毕,第一小提琴手兼指挥站起来,对观众说一通俄语,观众席上回报一阵热烈的掌声。 “他说什么?”邹士夔问。 “他说苦难是耶和华对犹太民族的考验,不管时势多么艰难,犹太人的祈祷不会停止,音乐不会停止。”老开回答。 “没想到你懂俄语,了不起。” “我在苏俄留学过。”老开嘴角漾起微笑。 音乐响起,第一首是圣歌《我相信》: 当我在我路上遇见试探时, 撒但就在耳语叫我可放弛; 但是负担虽重我已不发愁, 只要一点相信就敢难处走。 当我航行海上顺风的时候, 何等容易相信耶和华的手; 但我发现正当波浪漫船来, 需要好多相信才能不沉埋。 我常听人说,“我要坚持到底, 我要忠心至死,我绝不逃避;” 但当试探来得特别凶猛时, 他就停止相信,什么都丧失。 主,我相信!主,我相信! 求提高我信你的心,使我能以移山; 主,我相信!主,我相信! 我的疑虑全投在你身畔。 歌唱间歇,邹士夔问:“上回信息及时收到吗?” 老开点头:“幸亏你报信,敌人扑了空。” “死信箱的联络方式太耽误事。”邹士夔抱怨。 “我会安排一个紧急联系方式。” “你两礼拜没出现,我以为你不会再来。” “白色恐怖吓不倒共产党人!”老开回答。 “那为啥没来接头?” “来了,只是没让你发现。”老开见邹士夔疑惑地看着自己,解释说,“这次大搜捕,来得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我与龚队长合计,应该是敌人打入了我们内部。现在人人自危,过去熟悉的人、熟悉的上下线关系,都不敢轻易相信,其中可能就潜藏着国民党特务,所以有必要进行重新甄别。龚队长说,你长尾巴了。前两次接头,我故意不现身,暗中跟踪你一路,最终确定你没问题。不会怪我吧?” “非常时期,谨慎是对的。龚队长与红队及时转移了吗?”邹士夔关切地问。 “你很机智,被敌人跟踪还能发出警报,红队完好无损,全部及时转移。” “既然你与龚队长都没事,我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两人又先后转到“耶路撒冷”咖啡馆。 “这两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与龚队长也不敢外出打探,所以对这次大搜捕我们到底损失多少,没有一个全面了解。你在傅醒华身边,掌握的情况如何?”老开迫切地问。 “据我所知,10月5日,上海中央局统管白区财务工作总负责人曾宏达在法租界住宅被捕。第二天,去那里取经费的陈启惠被盯上,特务顺藤摸瓜,捣毁了同乐坊122号,缴获多部电台,无线电技师李德文与报务员章雅芳同时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