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仁恕凑近邹士夔耳朵,压低声音说:“我的组织还在。国民党抓了咱们不少人,可扑灭不了革命的火种。” 邹士夔大喜过望,双眼透出亮,惊喜地要求:“太好了!我想跟组织接上关系,行吗?” 郑仁恕犹豫:“我的组织不是你的组织,恐怕……” “是共产党吗?” 邹士夔的话刚出口,郑仁恕急忙掩住他的嘴,点头道:“是!” “都是一个妈,怎么不让认?” 郑仁恕回答:“我们是共产党左派反对派?” 邹士夔对党的历史不了解,听不懂这派那派,急切地说:“只要是共产党就行!”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托洛茨基的信徒。在中国革命的前途问题上,托洛茨基的观点更符合中国实际。” 邹士夔对托洛茨基略知一二:他是红军之父,与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一起领导过十月革命,并成功打退了帝国主义列强对苏联的联合武装干涉。 “托洛茨基也是共产党,不是吗?” “对,对。”郑仁恕欣喜地点头,“我们组织人不多,但都是有理想的青年。你我在反省院一同坐过牢,知根知底,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说着,郑仁恕费力弯下腰,趴到床底,从里面掏出一本杂志递给邹士夔。 “这是我们办的刊物《火花》,你拿回去好好念一念,就知道我们主张什么。” 从郑仁恕家出来,邹士夔高兴得蹦起来。与党失去联系这么长时间,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又重新找到了组织。 回到米铺,松子脸色不好看,气鼓鼓地不理他。铺子里正在籴米,松子的父亲上蹿下跳忙活,指引苦力把一麻袋一麻袋大米扛入店铺后的库房里。 “邹生,赶紧来搭把手。”老头生气地叫道,指挥邹士夔去接苦力们卸下肩的米袋。邹士夔见他们脸色不悦,知道怪他不在店里帮忙,连忙陪着小心去干活。毕竟是文弱书生,几大包米接下来,邹士夔气喘吁吁,手臂酸痛,腰也累得直不起来。一个闪失,一包大米脱手,结结实实砸在水门汀地面上,麻袋破裂,白花花的大米洒一地。 “真是个废物!”老头心痛得跳进来,举起笤帚朝邹士夔劈头盖脑一顿招呼。 “您怎么动手打人啊?”邹士夔一边说一边躲,“好歹我是这米铺的掌柜,留点面子,让外人看见像啥样嘛!” 松子脸色铁青,说:“你哪里有个掌柜的样子!成天不着家,在外面无所事事闲逛,完全不顾铺子里生意。” “男主外女主内,我在外面交朋友,哪能说闲逛?”邹士夔争辩,“要不是我交际广阔,哪有这家米铺?再说,让我干苦力的活儿,多丢份。” 松子的哥哥从柜台椅子上跳下来,一瘸一拐赶过来,帮腔道:“这是我家的米铺,你在我家就是个吃白食的,全靠我妹妹养活。让你干苦力,那是我们赏你饭吃,别不知好歹。” 邹士夔困惑,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掌柜,怎么就变成吃白食的? “这米铺还姓邹呢!”邹士夔瞪大眼睛说。 松子哥哥一脸不屑,挥手道:“拉倒吧,你靠山倒了,米铺归我们啦。” 邹士夔生气:“米铺怎么就归你们啦?这咱们得找人来评评理。” “告诉他。”松子哥哥对松子说,她老爹也撺掇,于是松子不情愿地开口道:“邹生,你一去大半年,沧海桑田,米铺的事不了解。本来想等你缓一段再跟你说,既然今天大家把脸扯破了,那就不妨把话也说开:前两个月,岩井先生奉调回国,他来铺子里想拿走自己的份子钱。那可是一大笔钱!你知道当初他的投资全押在一包包大米上,货没卖出去哪里给他凑钱。幸好,我哥哥拿出他的伤残抚恤金,我父亲也卖掉日本的老宅将钱交给我,这才凑齐岩井要的数。所以打这之后,这铺子咱家买下来了,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松子说的没错,与岩井留给他的信正好相互印证。邹士夔不是个在乎钱的人,愣是没往深处想,松子是怎么补上这个大窟窿的。邹士夔不禁摇头,世事早已翻天覆地,还以为自己仍然是当家大掌柜,真是可笑。 “让他滚!咱们家不留吃白饭的。”松子哥哥撺掇他妹妹。 松子为难,想把两边拉拉和。 “岩井的投资抽走了,这我认。”邹士夔说,“可我在这铺子里还有份子呢!你们难不成想把我那一份也吞了?” “除了岩井的投资,你有啥?”松子嘲笑道,“说破天,你不过是为岩井站台充门面的。把你当个玩意儿,你才是个玩意儿,把你不当玩意儿,你还真不是玩意儿。” 邹士夔不甘心,跳出店铺,站在街面上,大声说:“松子,当初我跟岩井先生商量办店铺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光溜溜的婊子,除了两张嘴没一文钱。现在这也是你的,那也是你的。拿店契出来,咱们让街坊邻居说道说道。” 门外早围着一圈看热闹的街坊,指指点点正议论呢。邹士夔走过去想找人评理,可日本人当然帮日本人,再说岩井走了,邹士夔的靠山倒了,一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骂骂咧咧。邹士夔又找中国人,可四邻的中国人恨他拉日本人当靠山,恨不能扒了他的皮,一个个转身背对他,骂“活该”。邹士夔身心憔悴,失落至极。 松子跟出来,看情形冷笑一声:“打人不打脸。今天你驳我的脸,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松子父亲说:“让他滚吧!” “不管怎样,我总念你当初对我的好,你无情我不能无义。”松子说,“赶你走,你没地方找饭辙。留下也可以,不过从今往后你是我家一名长工苦力,别再起啥非份之心。” 邹士夔傲然拒绝:“我不用你可怜。大丈夫志在四方,到哪里都能趟出条活路。我走,但是你记住,欠我的,我终有一天会找回来!” 然后,他义无反顾地转身大踏步离开,留下身后一片骂声与幸灾乐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