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福里,三层阁嫂嫂仔细端详镜子中的自己,一弯黛眉、一双杏眼,白净的脸庞上一点樱桃小嘴。她竟生出无限怜爱,手中一支眉笔不觉停在半空。 “好一副皮囊,可惜便宜了畜生。”她自艾自怜地轻语。 想起自己的身世,一股酸楚涌上鼻子,眼眶中沁出泪珠。此刻正是她洗脸化妆的时辰,再过半个时辰天就擦黑,该出门“上班”,讨口卖皮的饭吃。 三层阁嫂嫂放下眉笔,咬一口胭脂纸,抿两下嘴唇把红色涂匀了,然后弯腰穿好玻璃丝长袜,又起身换上高叉旗袍。她用牛角梳子把卷成大波浪的一头秀发梳通,让它们如乌云一般披散在肩头。她站得离镜子远点,这样可以照见全身。扭动腰肢,左右旋转,看衣裳烫贴合体,满意地点头。然后蹬上高跟鞋,手指头勾住桌子上放的小坤包,一步三摇走出门。 黑暗的楼道里黑咕隆咚,即便是白天也不见亮光。扶梯间本来有一盏灯,自打烧了灯丝之后,二房东省电费,一直没换灯泡。于是,三层阁嫂嫂就一头撞上一个人,反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长眼睛呀!”她埋怨道。 “三层阁嫂嫂,没摔疼你吧?”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声音响起,他把她扶起来。 “是邹先生吗?”三层阁嫂嫂伸出手摸索。她的手接触到一张年轻的脸,轮廓像极了邹士夔。 “是我,邹士夔,我回来看你。” 三层阁嫂嫂连忙转身打开房门,把邹士夔让进屋。邹士夔眼睛一亮,眼前的屋子跟过去又有不同,拾捯得很干净,正中放置一张小圆桌,桌上躺一架大喇叭留声机,旁边放几瓶啤酒。三层阁嫂嫂请他坐在床沿上,泡一杯茉莉花茶递到他手里。 “听说你发达了,今天怎么想起回来看望我?”三层阁嫂嫂用手背抹一下眼泪。 “发达谈不上,只不过是过眼云烟。”邹士夔一摆手,“不怕嫂嫂你笑话,我现在是落魄到无家可归。” 三层阁嫂嫂不信:“咦,我又不会问你借钱,何必跟我装穷。” “真不是装穷。吃了点官司,靠山又倒掉了,被人扫地出门,真的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三层阁嫂嫂见邹士夔满脸凄楚,不像说谎,一拍胸脯说:“没地方去,到阿姐我这里来,有我一口吃就不会让你饿着。” “穷途末路,看来只能麻烦阿姐。”邹士夔叹口气说,“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竟没落到靠女人吃饭的地步,真是伤心。” “秦琼卖马杨志卖刀,英雄走背运,常有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安心在我这里住下。”三层阁嫂嫂宽慰他。 “几日不见,阿姐洋派了。”邹士夔手指桌上的留声机打趣。 三层阁嫂嫂走过去,放一张唱片,屋子里顿时飘荡爵士乐的节奏。 “人往高处走。阿姐我现在当上了咸水妹,专做外国赤佬生意。” 上海开埠之后,在租界沿黄浦江一带出现了专门招待洋人的妓女,俗称“咸水妹”。她们常常挟洋自重,算是上一定档次的娼家。 “不瞒你说,黄浦江外国兵舰上下船的士兵最是好骗。他们自称离不开三W,即wine、women、war,在海上漂数月,看见一只老母猪都觉得是双眼皮的,饥渴难耐,急色得不得了,出手又阔绰,是十足的瘟生(沪语,当时妓院切口,指不懂嫖经,用钱不当的顾客)。” 邹士夔面露难色:“阿姐,如果我住在你这里,于你于我都不方便,我还是另觅住处。” 三层阁嫂嫂像是看穿他心思,说:“你就别客气了。我晓得,你但凡能找到别的住处,决计不会来我这里。我上半夜要做生意,你在外面逛一逛,逛到下半夜回来,打地铺睡觉。白天我这里鬼都不上门,你尽管放心睡到太阳嗮屁股。” 邹士夔走投入路,不得不就此住下。尽管他进出小心翼翼避开二房东嫂嫂,可不久她还是发现蹊跷,特意堵住门,乓乓乓敲门,阴阳怪气地喊道:“咸水妹,我知道你在家。听好了:你平日招些鬼佬来,深更半夜唱歌跳舞,我看你谋生不易,不跟你计较。可现在你在窝里养小白脸,交一个人房钱,用两个人水电,这我就不能答应。” 三层阁嫂嫂将门支开一道缝,露出脸说:“二房东嫂嫂,别叫,有话好好说,我可以再加房钱。” “每个月加六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二房东嫂嫂蛮横地说。 三层阁嫂嫂为难地说:“你太辣手,六元可以租半间亭子间。三元行不行?” “六元对你来说毛毛雨湿湿水啦,你裤子一脱床上一躺,十几只老羊到手,没有比你赚钱更容易的。”二房东嫂嫂刻薄地说。 被三层阁嫂嫂挡在身后的邹士夔忍无可忍,冲出来说:“二房东嫂嫂,你别欺人太甚!” “噢哟,我以为躲在里面的缩头乌龟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赤佬。”二房东嫂嫂鄙夷地摇头,“听说你飞黄腾达,从我这里出去搬到上只角(沪语,指市中心高尚住宅区)凡尔登花园,怎么又回来了?” 邹士夔避开她问题,说:“我只是临时借住一段时间,钱我来出,一分不会少你。” “你这只小赤佬苗头不错,专吃女人饭。前一段拐骗了一个电影小明星,现在又傍上暗门子,实实足足一个拆白党,躺在女人身上喝血的蚂蟥!” “二房东嫂嫂,你堵门不过是为要钱,现在钱给你,为啥还要骂人?”邹士夔气得两颊通红。 二房东嫂嫂手指点上邹士夔脑门,叉腰骂道:“骂你怎么啦?没本事,躲在女人裤裆里,我看死你一辈子没出息。” 邹士夔暴跳如雷,举手要揍她,被三层阁嫂嫂死命拽住。 “咱不跟她一个雌老虎一般见识。” 在上海滩三大亨当中,杜月笙瘦骨麟峋,两肩微耸,清瘦的面容,平顶头,使他的高颧、尖颏、隆眉、阔嘴,和那一对大而厚的招风耳朵,愈加显得突出。法租界华格臬路杜府成天车水马龙,来客川流不息。刚送走一批客人,杜月笙抽空躲上两楼,给他烧鸦片泡的郁永馥十指如飞,以最快速度装好高达一吋的烟泡,将烟枪递到他手里。烟枪刚搭上嘴唇,万墨林匆匆推门而入,说:“爷叔,有个人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