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名字已录进幽冥录,身子却在阳间,是个活不活死不死、人世不要阎王不收的人,菩萨也奈何不了我!” “剥皮鬼”们纷纷手指他鼻子骂道:“丧良心的!” “剥皮鬼才丧良心,死人都不放过。” “坏东西,你这件棉衣是老子从死人身上剥来的,你还给我!” “剥皮鬼”来扯棉袄,农闲季节大家嘻嘻哈哈斗嘴,取一乐子。 “不能说咱们家死鬼没良心,我看到他进庙里烧过香哩。”收养邹士夔的农民替他辩解。 的确,邹士夔常入寺内。可不是谢菩萨,而是在地藏王面前,祭奠冯大哥与同伴们的英魂。 邹士夔一指坟场,说:“好惨,那里埋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所以才要这座塔来镇住那些冤魂。”“剥皮鬼”手指龙华塔说。 “怎么从来没见有人来给他们收敛。” “谁敢来收?这一块坟地埋的都是共产党,家里亲戚怕沾上嫌疑,哪一个敢来呀!”“剥皮鬼”说。 “真别说没有!前天,我路过警备司令部,看见一个女孩子在门口向站岗的兵求情,说是她亲哥死在里面,想收敛回去安葬。” 邹士夔像被泼了一瓢冷水,一激灵,忙问:“你没问她找的人姓甚名谁?” “我去问她干吗?找晦气么。” 邹士夔不愿意再次接近警备司令部和龙华监狱,可是渴望碰到这个女孩,也许可以通过她,找到共产党组织,把冯大哥生前托付的纸条交给他们,也算不辜负他的殷切期望。 等晒太阳的人散去,邹士夔没有立刻回到自己住处,天色还早,他悄悄走向那个令他恐惧的地方。 龙华监狱门口,女孩果然又过来。邹士夔仔细打量这个女子,她妆扮得像个学生模样,短发齐眉,脸色苍白,穿一件天蓝色畅袖褂子,布链搭袢,藏青长裙摸到脚踝,白袜子黑面布鞋,鞋帮粘了不少泥巴,看得出是走长路过来的。 “你怎么又来啦?告诉你不知道,走开!”站岗士兵不耐烦地驱赶她走。 “看不到我哥的尸骨,我决不会走。”女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这个女娃儿,怎么不知好歹?你哥是共产党,你也沾共党嫌疑。照规矩,我要把你抓起来,送进去问个究竟。我让你走,是在忙你!” “我不管他是哪个党,总是我哥,今天我要带他回家。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犯天大的罪,偿命就是,哪有不让亲属收敛尸首的道理?” “国有国法,上峰严令,不让交出人犯尸首。我一个站岗的大头兵,不敢擅作主张。” “国法大不过人伦,人都让你们杀了,还不让领尸首,这是人能干出的事么?”女学生呜咽起来,“我只想让我哥入土为安,这有罪吗?你们霸着他的尸首也没用,不如行行好,还给我吧!” “你怎么比牛还犟!”士兵见女孩落泪,心中不落忍,“告诉你句实话,他早被埋在不知哪块地底下,如今坟头上都该长草了。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你哥也算入土为安了,你再伤心也不管用,想开点,回家吧。” “我说了要带我哥回家,家里人还眼巴巴等着,我空手回去,怎么向他们交代啊?”女学生嚎啕大哭,死活不肯走。 士兵发怒了,一拉枪栓,喝道:“小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阎王殿!既然你不想走,来来来,我带你进去见识一番,让军法处问你个通共罪。” 说着,士兵就来扯女学生胳膊。邹士夔见状,顾不得许多,从隐身处跳出来,拉起姑娘就走。 “放开我!”姑娘杏眼圆瞪,甩手想挣脱。 “我知道你哥埋在哪里,跟我来!”邹士夔不放手,咳嗽不停。 士兵讪笑着对姑娘说:“你跟他去就对了,他是剥皮鬼,说不定他剥过你哥的衣服,知道他埋在哪儿。” 姑娘嫌恶地挣开手,半信半疑。 见她犹豫,邹士夔说:“信不信由你,我有你哥的遗物,跟我走我交给你。” 他索性装作要离去的样子,扭头就走。姑娘望望哨兵,又看看衣衫褴褛的“剥皮鬼”,她心中害怕,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着去。 “跟他去,兴许真能找到。”哨兵好心提点她。 邹士夔一直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瞥一眼姑娘,看她是不是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绕过龙华监狱,跳过田埂,从光秃秃的菜田穿过,来到一大片荒地上。这里远离马路,四周不见人影。 “怎么把我带到这里,你想干什么?”姑娘警惕地盯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大白天,你可别动歪脑筋。” 邹士夔走近姑娘,可她吓得直往后退,尖叫道:“别过来,我喊人啦!” 邹士夔站住,转身面朝荒地,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地荒,可你别想在这里干坏事。告诉你,我不是好欺负的!”姑娘说着,捡起地上一根棍子。 邹士夔回头,冷笑说:“这里就是杀人场!” 姑娘浑身一哆嗦,可望一眼荒地,却又不敢相信。经过一个冬天,风沙与尘土掩埋了一切杀戮。现在,随着早春来临,这里的泥土上冒出一层细草,像毛茸茸的绿地毯,一直铺到很远的地方。寥落的树木爆出新叶,一切显得生机盎然,完全看不出凶险与肃杀。 “你手上握的是人大腿骨。” 听到邹士夔这么说,姑娘低头瞧自己手上,果然是一截长长的骨头棒子。她惊叫一声,挥手将骨头扔出老远。 “你站立的地下,埋着不知多少被杀害的革命者。如果你仔细找找,就能看见散落遍地的零散骨头,那是野狗刨出来吃剩下的。”邹士夔说。 姑娘又惊了一跳,跳脚蹦起来,几乎摔倒。她终于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白森森骨头茬子,开始有点相信邹士夔说的话。 “照你说,这里是刑场?”她胆战心惊地问。 邹士夔点头,问:“你哥叫什么名字?” “冯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