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如遭五雷轰顶,几乎晕厥过去,那天深夜行刑的一幕又重现他脑海:深坑四周围了一圈黑影,手里的枪筒打得通红,呛人的火药气还未消散,劈头盖脑的泥块被铲入坑内,底下还有人在蠕动。邹士夔惊恐万状,浑身打颤,跌倒在泥地里。 姑娘看见邹士夔双腿膝盖一软,歪倒在草地上,心中奇怪。 “你怎么啦?” 邹士夔察觉自己失态,站起来拍打裤腿上的泥,回答:“你是冯剑白什么人?” “你刚才不听到了吗,我是他妹妹冯剑瑛。” “他是共产党,你来找他不怕受连累?” “怕呀,可是犯再大的罪,以命抵罪已是两清,自古官府不禁犯人家属收敛,难道民国了,反而要株连九族吗?”冯剑瑛回答。 “怎么不早来?”邹士夔强忍眼泪,带着责备的口吻问。 “我也是前不久才得到他遇难的消息,再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荒凉凶煞的地方,总归心里害怕。” “你跟我来。” 说着,邹士夔领她穿越乱坟地。越往深处走,杂草越高越密。两人小心翼翼,避开爆裂的坟茔,仍然不时踢到白森森人骨头。邹士夔经历过生死,已不再害怕,一路上把骨头踢开,趟出一条小径。姑娘谨慎地跟着他的脚步落脚,生怕惊动地里的亡灵。突然一只兔子从草丛里跳起,冯剑瑛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抓住邹士夔手臂。等野兔一路狂奔跑远了,姑娘才羞涩地放开手。 邹士夔将她领到冯剑白殉难的地方,那儿的草特别茂盛,边上有一棵柳树,断枝残桩上布满弹痕。 “到了,就是这里。”邹士夔说。 冯剑瑛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问:“没搞错吧?” 邹士夔心中苦笑,想怎么会搞错,他一辈子不会忘记这块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 “你怎么知道?” 邹士夔很想把事情真相告诉冯剑瑛,可是又怕吓着她:“我就是知道,看你信不信吧。” “莫非你当时在场,躲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剥他们衣服?”姑娘瞪大眼睛问。 “你要这么想也行。” “你认识我哥?”姑娘问,“要不刚才我说出他名字,你怎么惊得跌倒。” “我认识他!”邹士夔走近冯剑瑛。 “骗子,走开!”冯剑瑛嫌弃地跳开,“想找路子搭讪本姑娘,心存不轨吧?” 邹士夔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退得远远的。 “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 “我才不信你呢!胡乱指一块草地就说我哥埋在里面,鬼才信。”冯剑瑛转身要走。 “你看这是什么?”邹士夔不得已取出冯剑白生前托付他交给组织的信,在姑娘眼前一晃。 冯剑瑛伸头仔细一看,顿时泪水迸流。信上正是她哥哥的笔迹! “你怎么会有这个?”冯剑瑛走近邹士夔,伸手想拿走信。 邹士夔收手,把信藏回怀里,拒绝说:“这是你哥托付给我,让我转交的,但不是给你的信。” “那是给谁的?”冯剑瑛这才相信眼前这个邋遢的“剥皮鬼”的确与她哥哥有关系。 邹士夔吃不准冯剑瑛是不是与共产党有联系,不敢贸然将信交给她。 “一个朋友。” “我哥的朋友我都认识,可以替你转交,这样你就完成了我哥的嘱托。”冯剑瑛建议。 “照理说你哥的东西我应该交给你,可这张纸特殊,要交给特殊的人。”邹士夔试探地问,想知道冯剑瑛是不是共产党。 “我哥真埋在这里吗?”冯剑瑛显然对冯剑白的下落更在意,没有继续追讨那张纸。 邹士夔点头:“他们一行十二人都埋在这里。” 一阵阴风掠过,冯剑瑛像魔怔了一般,呆呆地盯着面前的泥地,一声不吭。邹士夔担心她受刺激变傻,伸手在她眼睛前晃一晃。 冯剑瑛胸部剧烈起伏,面孔抽搐,竭力压抑着。好长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细而尖利的呜咽,声调悠长、幽怨,随风飘荡。然后,突然炸裂一般,她放声大哭,高亢而无所顾忌地,让心中悲愤如洪水决堤般喷涌出来。她跪倒在泥地上,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漏出来,双肩不停地耸动。 失去亲人的痛,邹士夔感同身受,知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还不如让她痛快地把悲伤发泄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冯大哥与他的同伴们都是好样的,临刑前没有一个怂包软蛋的。” 邹士夔的话让冯剑瑛更伤心,她哭了很久,时而不管不顾尽情宣泄,时而嘤嘤泣泣,如婉转低徊。太阳西斜,邹士夔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直到冯剑瑛哭干了眼泪。 最后,冯剑瑛取出手绢,擦干泪痕。她从提篮里拿出预备好的香烛馒头,用碟子装好,在地上排开,供奉给亡灵。邹士夔帮她燃起纸钱。 “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知道你是冤死的,不愿困在这个鬼地方。今天算认个门,我回去就找人带你离开这里,给你另外找一块干净的栖身之地。”冯剑瑛口中喃喃,点上香,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头。然后站起来,给邹士夔道谢,转身离去。 走了十几步,冯剑瑛忍不住回头,想再次看看哥哥牺牲的地方,却发现“剥皮鬼”拿起一只当祭品的馒头,放入嘴中正嚼得津津有味。 她飞奔回来,一把夺过馒头,发怒骂道:“小偷,贼,剥皮鬼,连祭品都不放过,还算人吗!” 邹士夔嚼得满嘴白面渣:“多白净的馒头,放在这里让黄鼠狼糟蹋可惜了,还不如留给我吃。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嚼在口中甜津津的。” “你要脸不?这可是贡给我哥的,不是给你的!”冯剑瑛气得骂人。 “我吃也一样,这儿的贡品都是我吃的。”邹士夔逗她。 “好歹你等我走远了再吃也不迟,没见过你这么猴急不要脸的。” “我跟死人一样,要什么脸?”死里逃生之后,邹士夔看开一切,性格也变得有点玩世不恭。 “没见过你这样没羞没臊的。”冯剑瑛一甩手,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