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日下午,上海来的轮船靠上汉口码头,陆家俊心情兴奋,初次出远门,看啥都新鲜。一路风平浪,他早把危险两个字抛诸脑后,心里念的全是九省通衢的繁华与黄鹤楼风景。舷梯刚搭好,旅客迫不及待蜂拥下船,陆家俊随人流一起,涌向码头出口。他没注意到,今天码头与平常不一样,一路上无数军警站成两排,形成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尽头,王昌鹤亲自带队,检查每一个下船的旅客。今天行动,他特意把刘恒刚晾在一边,就是要让他明白,武汉三镇,离开他刘阎王,照样转得开。 王昌鹤手里掌握的信息不多,两封电报透露出三条信息:其一,上海来客是个男人;其二,他到德明饭店接头;其三,随身携带一封信件。信息虽然零散,但抓一个人足够了。 “把票亮出来!”警察吆喝,用棍子敲击铁栏杆,提醒急于出码头的旅客。 陆家俊不明就里,以为出码头也要检票,于是从口袋里摸出船票,捏在手上。放人的速度很慢,陆家俊心里有点焦躁,手搭凉棚往前看,只见三五警察不仅查看船票,还搜身搜行李,搜得特别仔细。一船下来数百人,这么检查法,怕是要等到天黑才能走出码头。 年轻人最沉不住气,瞅准空子往前挤,惹得周围人不高兴,骂骂咧咧一片。陆家俊也不客气,别人抛过来啥,他依样骂回去。一时之间人群骚动,喧嚣尘上。 一名警察提着棍子晃过来,指着陆家俊鼻子,让他出列。 “你嚷嚷啥?”警察没好气地说。 一名地下工作者最忌出头露面,引人注目,陆家俊全然不晓得自己已触犯大忌,仍然高声争辩:“我赶时间,像这么检查法,啥时候能出码头?” “既然你赶时间,那就先检查你吧。”警察把他从队伍中提溜出来。 陆家俊不觉得有啥错,昂首走到队伍前头,将船票递给警察。 “上海来的?”警察们互相对视一眼。 “大上海来的!”陆家俊傲气地说。 “来干啥?” “不干啥,来玩。” “住哪儿?” “德明饭店。”陆家俊知道德明饭店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旅店,他说的时候神情颇为得意。 “来,先站一边。”警察让他站到王昌鹤面前。 “还要干啥?”陆家俊不满。 “干啥?搜身!”警察瞪他一眼。 “那就快点,我没工夫陪你们玩。”陆家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放下柳条箱子,张开双臂。 警察伸手来摸,他嫌他们手脏,一巴掌拍开:“别乱摸,把我的白西装摸得全是爪子印。” 他索性自己把衣裳裤子口袋全翻出来,亮给警察看。 “小老弟挺牛气啊。”警察见他西装革履,一副富家子弟打扮,不敢造次。 柳条箱打开,表面看仅是一些贴身衣物,警察伸手来翻,被陆家俊挡开。 “怎么着,不让搜?”王昌鹤挑衅地问。 “我贴身穿的衣物,被他们脏手一倒腾,还能穿吗?” “那搜之前,是不是该焚香沐浴?”王昌鹤调侃。 “沐浴不必,手还是应该洗一洗。”陆家俊浑然不觉别人是在揶揄他。 “嫌老子脏?”王昌鹤示意警察抓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然后伸出手翻箱子。陆家俊挣扎,警察架住他双臂来个飞机式,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昌鹤一双脏手在箱子里倒腾。 一会儿,王昌鹤眼睛一亮,从衣物里掏出一封信。至此,男人、到德明饭店、一封信,三个信息全对上了! 王昌鹤冷笑着站起来,一巴掌抽在那张稚嫩的脸上。 “来跟谁接头?”他厉声问道。 陆家俊懵了,本能地否认:“啥接头?我来玩的,不找人。” 王昌鹤扯开信皮,露出信纸,仔细一瞧,那上面全是蝌蚪文字,大眼瞪小眼一个不认识。他有点傻了,如果是给洋人的信件,拆开了洋人一定不依不饶。在汉口这个大码头,洋人的势力还是很厉害的,中国官员一般不敢得罪他们。 “你说不找人,那这封信是给谁的?”王昌鹤发现破绽。 “朋友托我带的。”陆家俊含糊其辞。 “带给谁?总有人接信吧。” “不认识。” “那接信的人啥模样,你们在哪儿交接,总知道吧。”王昌鹤一刻不松懈地追问。 陆家俊紧闭嘴唇不回答。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自圆其说,说的越多破绽越多,最终会把底儿全撂出来。 “信上啥内容?”王昌鹤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 “这洋文你不认识?” “不是英语,不认识。”陆家俊是大学生,学过英语。 “总有人认识。”王昌鹤自言自语。到底是不是共党,这封信就能揭开谜底,当务之急是找人认上面的字儿。他安排马伏厩拿着信回公安局,由公安局出面找洋行西崽来认字。而这边接头迫在眉睫,他得带着陆家俊去把接头人逮起来。 “长官,信还没确定是啥内容,直接去逮人,不合适吧。”马伏厩好心提醒,“如果没啥,到时候怕是不好收场。” 马伏厩说的是,可错过眼前的接头,共党分子可能真的溜走了。王昌鹤决心冒一次险。 “出事我兜着,分头行动吧。” 此刻,日近黄昏,德明饭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王昌鹤一番安排,将属下分散布置在饭店大门内外与大堂里,装作不相干的路人。陷阱布置停当,他自己一手抓住陆家俊手臂,把他带到大堂吧台前,找一个显眼的桌子坐下。 陆家俊已然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是要拿自己当诱饵,引诱武汉的接头人上钩。他腿肚子忍不住打颤,身体也不受控制微微颤抖,心中惶恐,这趟旅程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轻松,一下码头就被捕,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心里不免忐忑不安。他又很害怕,国民党镇压共产党手段严酷残忍,早有耳闻。一旦坐实通共,严刑拷打是免不了,被枪毙也不是没可能。自己初出茅庐,还没享受到世间的美好,年轻的生命到此戛然而止,想想就后悔不已。他又很焦虑,武汉来接头的人完全不知情,正一步步踏入死亡的陷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此刻,他内心就像打翻了酱园铺,酸咸苦辣轮番尝一遍,说不出的痛与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