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主动迎上去招呼,用英语说:“请问您是坂口先生吗?” “我是,光廉说您想找个消息灵通的本地人当帮手。”出乎意料,坂口一开口说的竟然是俄语。 理查德母亲是俄罗斯人,俄语就像他的母语一般,在他乡遇到熟悉的乡音,感觉特别亲切。可理查德心里却是一沉,一种不妙的感觉笼罩全身。他装作听不懂,把刚才的问话重复一遍。 坂口一怔,仍然坚持用俄语作答:“不瞒您说,我原来是日共,现在脱党了。” 理查德断定,此人跟光廉都是替警察局办事的,说俄语就是为了试探他。于是理查德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他,耸肩道:“非常遗憾,我完全没法跟你交流。请你离开吧!” “可光廉说您需要一名助手……”坂口不死心。 “真倒霉,光廉尽把废物介绍过来,浪费我时间。”理查德身形高大,伸出双手,粗鲁地把坂口拨拉出酒馆。坂口见对方人高马大,自己完全不是对手,只能悻悻离开。 1920年代以前的法租界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是一条冷清的马路,两旁都是破烂的木头房子,人烟稀少,几乎没有法国人。1917年俄罗斯十月革命爆发,大量反苏维埃政权的白俄逃亡到远东。20年代之后,随着邮轮“Rosaliemother”把其中不少人从海参崴、哈尔滨、青岛等地运到上海,白俄难民踏上了黄浦江岸边。他们选择在法租界落脚,是因为这之前俄国的犹太人已经住在那里,法语对他们来说是第二语言,所以他们很快占据了霞飞路(avenueJoffre,今淮海中路),使之变成俄罗斯街区。从此,以霞飞路为轴线的法租界迅速爆发,各类工商业蓬勃发展,眼花缭乱的餐饮服务业、文化产业随之而来,这里一跃成为上海生活内容最丰富的街区,被称作“小莫斯科”或“小俄罗斯”。由于流亡白俄当中有大批昔日的高官贵族、诗人、艺术家,他们给上海注入了浓墨重彩的小资情调。 caferenaissance(文艺复兴咖啡馆)是一家白俄开的咖啡馆,店里供应现磨现煮的咖啡,浓香飘逸,沁人心脾。墙上挂着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留声机里飘扬出柴可夫斯基略带俄罗斯忧伤的曲调。 邹士夔按照约定,来到caferenaissance,走上二楼,那里下午比较清静。临窗是一圈卡座,围绕着当中一个小舞池。这时,午餐刚过,正是咖啡馆最清闲的时刻,整个二楼空荡荡的,连白俄女招待都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休息,即便有客人上门,她们也磨磨蹭蹭,不愿意招呼客人。 邹士夔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卡座里坐着一位客人。他背朝人,穿一件细条纹棕色花呢西装,礼帽放在桌子上,手里捏一份《字林西报》。邹士夔注意到这是他们的接头暗号。 邹士夔从他身边经过,特意绕到他面前立定,指着空位问:“先生,这里有人吗?” “这么多座位,非要挑这里吗?”那人抬头翻起眼睛,不悦地回答。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头发浓密但已现斑白,嘴唇上修有漂亮的翘胡子,鬓角稀稀落落长一圈络腮胡子。他面色黝黑,颧骨上有两块淡红色的老年斑,说话声音嘶哑,还不时咳嗽清嗓子。 “我正在找人,你在等人吗?”邹士夔实话实说。 “我不等人,只想安安静静喝一杯咖啡。”老头不耐烦地说。 邹士夔讨个没趣,心想明明他手里拿的接头暗号,为啥不接头?疑惑之中,他转身要走。 “小伙子,等一等。”老头突然留人,“我眼睛老花,想麻烦你帮我念一下报纸。” “我正找人呢,没功夫。”邹士夔说完走到别的卡座落座。 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客人。邹士夔转头看女招待,她们还在自顾自说话,故意装作没看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头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呷一口,邹士夔面前桌子上空无一物,干坐着显得特别尴尬。 邹士夔看墙上的挂钟,指针一跳一跳,早已过了约定时间。他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朝窗外瞭望,一会儿又坐回去百无聊赖地东看西看。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邹士夔立刻站起来翘首以望,似乎上楼的就是他要接头的人。可是令他失望,走上来的是一个身着白色围裙的白俄大厨。caferenaissance兼营罗宋大餐,这里的厨子能做出非常地道的罗宋汤配酸奶油、煮香肠配土豆泥,价廉物美,好吃不贵。上楼来的厨子身材肥硕,高帽子捏在手上,露出油亮的秃脑门。他走到姑娘们面前,摆开架势,扭动腰胯,跳起罗宋踢踏舞。真难以置信,那肥硕的腰肢竟灵活如蛇。姑娘们开心地哈哈大笑,用罗宋话打情骂俏,然后纷纷加入舞蹈队列。 邹士夔心中焦急,左等右等接头的人就是不出现。他没注意到,老头已经端着咖啡杯,走到他面前。 “小伙子,你等的人还没来?” 邹士夔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没搭腔。老头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我在等人!”邹士夔再次强调,意思是让老头让开,别占他面前的椅子。 “你没有想过,你等的人就是我么?”老头不急不躁地问。 邹士夔几乎惊掉下巴,坐下又跳起来,似乎椅子上着了火。 “我刚才跟你接头,你怎么不搭话?”邹士夔反问。 “我只是想看看,你身后有没有尾巴跟着。”老头气定神闲地回答。 “害我差点想离开。”邹士夔抱怨。 “我仔细观察你。就刚才那么一会儿工夫,你犯了地下工作的大忌。”老头将《字林西报》递给邹士夔,邹士夔立刻明白,装作为老头读报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