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雨的礼拜天上午,马路上行人稀少。同福里弄堂里,雨珠打在“弹硌路”上,绽放一朵朵雨花。雨水汇成细流,在石头缝的煤渣里打旋。一个瘦高人影,手撑黑布雨伞,脚蹬黑胶鞋,踏入泥水横流的弄堂里。他来到邹士夔家灶陂间敲门,二楼亭子间嫂嫂听见声音,在楼上将窗户挪开一道缝,伸头一望,问:“找谁?” 来人仰头,说:“邹士夔住这里吗?” 楼上亭子间窗户咣一声关上,亭子间嫂嫂走到房门口,扯着嗓子叫:“邹先生,有人找。” 邹士夔尚未出门。记者是没有礼拜天的,只是因这个工作的性质,一般凌晨回家,上午还在家睡觉。他听到楼下喊声,连忙冲下扶梯,给来客人开门。 一开门,邹士夔愣住,这不是东亚同文书院中国班干事、经济学教授王学文先生么? “王老师,您怎么来了?” 王学文笑眯眯地盯着邹士夔,上下打量一番,说:“邹士夔,好久不见,你长成熟了。” 邹士夔忙把老师引到三楼自己房间,吩咐剑瑛烧水泡茶。 “已经结婚啦?”王学文问。 邹士夔腼腆地点头,问:“老师,今天来,您有啥吩咐?” “我代表苏俄朋友来看你。”王学文低声说。 老开事先跟邹士夔打过招呼,已将他推荐给共产国际的谍报小组。可邹士夔没想到,代表共产国际来接头的竟然是王学文。 “老师,没想到你是共产国际方面的。” 看来,共产国际对日本人的间谍学校——东亚同文书院也很重视,早早派人渗透进来。至此,邹士夔豁然开朗,为啥同文书院有共产主义小组,有日支斗争同盟,都不是没有来源的。 王学文微微点头,开门见山地说:“共产国际在上海一直有潜伏小组,但是屡遭破坏,十分缺人手,中共方面向我们推荐你。没想到吧,咱们又重逢在同一条战壕。” 邹士夔兴奋地点头:“这么说,你们要我了?” “我觉得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在大致了解邹士夔与岩井的交往情况后,王学文说:“中日之间爆发战争的趋势已不可避免,领导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苏维埃俄国迫切需要了解日本方面的情报,这是你今后的工作方向。” 邹士夔点头:“从岩井那里搞来的情报,我可以分一份给你们。” 王学文摇手:“不行,搞来的情报,首先要给我们,经过我们鉴定筛选之后,才能有选择地交给傅醒华。” “一样是抗日,为啥厚此薄彼,有所保留?”邹士夔疑惑。 “这得问你的心在哪里?”王学文戳邹士夔胸口,“你的心在咱们这里,就按我说的做。如果你的心在傅醒华那里,那就另当别论。” “我一个中国人,首先是为国家民族服务。”邹士夔为难,“共产国际毕竟是外国的。” “你是共产党员吗,信仰共产主义吗?” 邹士夔点头。 “共产主义没有国界。”王学文严肃地说,“我们来自不同国家,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所以,不要用狭隘的民族主义来束缚你的思想。” 邹士夔面露难色。 “如果你为难,那就当我没来过吧。”说完,王学文起身要走。 邹士夔连忙拦住他,解释说:“我只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你的立场在哪儿?”王学文板起面孔,厉声问。 “傅醒华不知道我为你们工作,而你知道我为傅醒华工作,你说我的立场在哪里?”邹士夔反问。 “这还差不多。”王学文又坐下,“从今以后,你的组织关系全部转到共产国际,与国内脱钩。” 邹士夔又吃一惊:“要我同中共脱钩?” 王学文点头:“想必你也知道,地下工作切忌横向联系。所以你要切断与过去组织的一切关系,断绝同志间的交往,像凭空消失一般。一旦中共方面出纰漏,这样不会牵连到国际小组。” 工作原则邹士夔了解,可是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这意味着他与剑瑛也必须分道扬镳。 “人员不能来往,情报还要交给中共吗?”邹士夔试探地问。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状况。这么跟你说,虽然大家都是服从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这个大局,但我们与中共是两套不同系统。从我们这个层级来讲,与中共不分享情报。当然在上层,国内与国际有情报分享机制,会根据需要交换情报。” 邹士夔点头表示理解,可心里却在打小九九。他想把剑瑛留在身边,一方面出于私心,另一方面这样可以保持与中共的交流渠道,必要时能及时传递情报,帮到中国同志。 “我妻子不用断绝关系吧?”邹士夔隐瞒了他与剑瑛的真实关系。 王学文被逗乐了:“我们不是不通人性的苦行僧,家人可以很好地保护地下工作。” “以后,我怎么跟你联系?” “接下来,就为你解决这个问题,跟我走一趟。”王学文起身。 剑瑛正在灶陂间忙活,想留客人吃饭。邹士夔让她别忙了,然后与王学文一起迈步出门。两人来到西摩路(今陕西北路),西摩路很窄,两边有成片的花园住宅与高级公寓,树荫下行人稀少,闹中取静。这里是上海犹太人聚居地之一,犹太教堂西摩会堂坐落在此。这座会堂具有古希腊神殿风格,大门口矗立一对爱奥尼亚式石柱,显得庄严肃穆。西摩会堂正式名称是上海犹太侨民协会欧黑尔·雷切尔犹太会堂,是犹太大班沙逊为纪念亡妻捐建的。 西摩会堂对面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咖啡馆,是附近犹太居民经常光顾的休憩场所。王学文将邹士夔让进咖啡馆,直接走到最里面一张咖啡桌。那里早已坐着一个人。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脸上没啥特征,扔在人堆里辨不出面目。他穿一件深灰色呢子西服,梳大背头,一副洋行职员的打扮,与这一片环境很融合。 自打邹士夔进门,此人一直目光紧盯在他身上。邹士夔猜想是自己人,所以坐下之后向他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