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像脑袋挨了一闷棍一般,晕晕乎乎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很久很久,等他睁开眼,天光已近黄昏。扶梯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亭子间门吱扭一声推开,关维祐轻手轻脚伸头探进屋,见邹士夔躺在床上闭眼睡觉,没敢惊动他,自己吃力地把一袋米挪进房间,再将胳膊肘上挎的竹篮搁在桌子上,里面装着一尾黄鱼和青菜。 见邹士夔睁开眼睛,关维祐揉着后腰抱怨:“米价又涨了,现在是一天一个价。累坏了吧?赶紧再眯一会儿,我来做饭。” 邹士夔眼睛恶狠狠盯着关维祐,看她耍出啥花样。关维祐感觉到不怀好意的目光,走到床前,伸手去摸邹士夔额头。 “生病啦?”她关切地问,“你日夜奔忙,比打仗的士兵还忙。” 邹士夔一把挡开她的手,翻身坐起来。关维祐气恼,撅起小嘴说:“怎么啦,给谁脸色看?我可没得罪你。” “你得罪大了。”邹士夔虎着脸,“不止得罪我,把全中国人都得罪了!” “这么大帽子,我可担不起。”关维祐耐着性子,“发生什么事啦?” “你上哪儿去了?”邹士夔威严地问。 关维祐故作轻松地回答:“没上哪儿,上街买点菜,囤点米。这仗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人总要吃饭呀。” “你知道我去干啥了吗?”邹士夔故意问。 关维祐摇头,说:“你忙的都是大事,能告诉我的早说了,不能说的我也不问。” “前线战事胶着。日本人派出大量间谍,钻到我军后方捣鬼,或窃取情报或指引目标,致使我军进攻屡屡受挫。而我奉命抓捕日本间谍。”邹士夔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关维祐的表情,想从蛛丝马迹当中看出端倪。 关维祐神情尴尬,竭力压抑不让表现出来:“我说你干大事嘛。你再躺一会儿,我去做饭,晚上吃鱼。” 关维祐眼神躲闪,找借口想躲开。这更让邹士夔确定她有鬼! “别忙着走。”邹士夔低沉地喝一声,关维祐浑身一抖,转过身可怜巴巴看着他。 “你不想跟我说什么?”邹士夔问。 “说啥?你在外面奔波一天,一定饿了,稍待片刻,饭一会儿就成。” “你有啥瞒着我?”邹士夔追问。 “你都知道啦?”关维祐声音颤抖。 邹士夔点头:“我想听你说。” “自从跟你私奔之后,其实我爸妈早就找到我,想让我回家,我没答应。”关维祐小心翼翼地说,“我没告诉你,是怕你赶我回家。不过,我有时会回家看看,拿些钱,支付咱俩吃穿用度的账。” “就这些?”邹士夔愤怒,声音提高八度。 “就这些呀,没别的。” 看着关维祐装无辜的脸,邹士夔心里直犯恶心。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邹士夔厉声质问。 关维祐身躯又一抖,脸上现出绝望的神色:“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说实话。” 关维祐声音颤抖:“我爸是中国人,名叫关世桢,是法租界第二特区法院院长,而我妈是日本人,名叫石田芳子,九州人。我爸在日本留学期间,跟我妈相识结婚,生下了我。我既是中国人,也是日本人。出身不能选择,怪不了我。” “若是平时,这没问题。”邹士夔瞪大冒火的眼睛直逼关维祐,“可现在中日正在打仗,就有问题了。” “我明白,九一八之后国内抗日风潮风起云涌,我没敢告诉别人我的身世,就是怕引起误会。” “那你现在站哪头?” 关维祐眼神躲闪:“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也很为难。” “撒谎!”邹士夔大喝一声,“你为难?那说说你到华德路去干了啥?” 关维祐再次震惊,身躯一抖,眼泪夺眶而出,说:“你怎么会到那里去?” “你以为骗得了所有人吗?” “原来你都知道。”关维祐泪流满面,“都怪我妈!她参加虹口日本侨民的一个慈善社团,硬拉着我去救护伤员。” “仅此而已么?” “仅此而已。”关维祐竭力想澄清误解,“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没有干对不起中国人的事。” “你救助日本人,就是祸害中国人。”邹士夔恶狠狠地叫道。 “非要非此即彼做选择吗?设身处地,我真的很难选择。” 看着关维祐痛哭流涕的模样,邹士夔只觉得厌恶:“当初,你拉着我私奔,抱着啥目的?” 关维祐一怔,然后拼命解释:“我爱你,难道连这你都怀疑?” “爱?请不要玷污这个字眼!”邹士夔咬牙切齿地说,“你潜伏在我身边当奸细,以为我是傻子吗?” 邹士夔边说边伸手到后腰去摸枪把子,弹夹里打掉一颗子弹,还剩六颗。 “我俩有共同的信仰,曾经同甘苦共患难,一起同国民党斗争。就凭这,你还不相信我一片心吗?”关维祐可怜巴巴地说。 邹士夔抿紧嘴唇,冷酷地盯着关维祐,掏出手枪对准她,说:“日本奸细,你的末日到了,我要把你交给军政当局。你知道等待一个间谍的下场是什么!” 关维祐身躯一晃,几乎栽倒。她沉痛地说:“你冤枉我,扪心自问,我没干过什么不利于中国的事!” “你跟军政当局去说吧,他们会给你个说法。”邹士夔站起来,示意关维祐跟他走。 关维祐站着一动不动,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既然连你都不相信我,我还活着干吗!开枪吧,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你不要逼我!”邹士夔恶狠狠地瞪大眼睛,面目狰狞,鼓起勇气接连下几次狠心,但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挥挥手说:“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剑瑛离开之后,关维祐的出现让邹士夔从失恋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美丽聪慧,温柔可人,治愈了他的伤痛。在朝夕相处当中,邹士夔不知不觉已深深爱上善解人意的姑娘。此时,两人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那回忆既甜蜜又心痛,令邹士夔黯然神伤。 关维祐在泪雨中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你终究还是爱我的,下不了狠手。” 她像小鸟依人一般贴到邹士夔身上,柔声道:“相信我,好吗?我也是半个中国人。” 邹士夔将她狠狠推开,哭丧着脸说:“我没杀过人,下不了狠心。但我俩终究属于两个阵营,放过你,我对不起国家,不放你,我过不了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