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栋满面怒容,邹士夔这是要揭自己老底呀。他抬手一把拽住邹士夔,连拖带拽,带回押送车厢。邹士夔临离开,回头望一眼,区祖望这个阿木灵(沪语,傻子)还埋头蹲在车厢地板上,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别想搞花样。”沈栋骂道。 “我搞啥花样?”邹士夔一脸无辜,心里恨得把牙齿咬碎。 沈栋索性抓起邹士夔一只手,掏出手铐,将他拷在行李架的木档子上。然后不顾邹士夔抗议,又提着箱子去厕所,他舒心地松一口气,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抽一口烟了。 功亏一篑,邹士夔失望极了。车厢内军警们拿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挤眉弄眼,却不敢出声。长官打架,底下当兵的无所适从。邹士夔内心如万虫噬咬,五内俱焚,区祖望是不是明白自己意思,就他那榆木脑袋,实在吃不准。 而此刻,区祖望正在寻思,邹士夔刚才那眼神那表情是啥意思,一定出了问题,否则他不会摇头。要不是有人追出来打断,一定会弄明白到底出了啥问题。刚才跌倒那一出,邹士夔是不是暗示车厢里有埋伏?本来计划中这就是一场硬仗,护送押运的敌人不会少,多几个便衣埋伏不算啥。想到最后,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今天大伙儿拼着命,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龚队长抢出来! 在上海龙华监狱,荷枪实弹的士兵站满院子,“天”字号监狱的黑漆大铁门被打开,像巨兽张开了嘴。从里面传出叮叮当当钉大镣的声音,一会儿狱卒押着红队队长龚昌荣走出来。他面色惨白,手脚上着大镣,一路叮当作响,从阴暗的牢房里缓缓来到院子里。他抬头望一眼天,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初春的太阳惨白惨白,一片云飘过来,院子里顿时阴下来。兴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他反常地笑眯眯,似乎遇上啥喜事。 士兵们低声议论:“是条好汉,死到临头不改英雄本色!” 傅醒华微皱眉头,对监狱长说:“怎么回事?你们监狱待共党匪首不错呀!” 监狱长忙回答:“死囚都这样。要么痛哭流涕,屎尿横流,站也站不直,要么哈哈大笑,像发癫一般。其实也不是真开心,死到临头,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让人误以为是笑。” 监狱长想把事情解释得轻描淡写,他没告诉傅醒华,十个死囚里,不一定能出一个笑的。 院子里,军法处长面前摆一张桌子,龚队长被推过来,站定。两名狱卒低头弯腰,替他在膝盖上头扎上一道绳子箍,如果死刑犯吓尿了,这样可以防止屎尿流出来撒一地。 军法处长站起来,拿起一张纸宣读:“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 傅醒华打断,问龚昌荣:“最后一次机会,自首吧?” 龚队长仍然笑,却不回答。 “根据《共产党人自首法》,只要自首,我可以保你不死。” 没有回答,风中只剩下咯咯笑声,惹恼了傅醒华。 “那就没有办法了。”傅醒华装作痛心疾首的样子,转头走开。 “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与蒋委员长命令,”军法处长继续念,“本军事法庭宣判:判处共党匪首龚昌荣绞刑,就地处决,立刻执行。” 院子里一片肃穆,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在场的人只听见龚队长轻微的笑声。 接下来进入验明正身环节,摄影师给拍照,军法处长核对档案,问:“姓名?” “刚把我判死,你就忘啦?”龚队长终于开口。 “这是程序,懂吗?”军法处长不耐烦,“你应该感谢蒋委员长仁慈,给你留个全尸。” “操他老娘!”龚队长骂道。 中国的绞刑不同西方,不是把人吊死,而是勒毙。院子里一块空地上立着一根粗木桩,比一个人略矮一头。狱卒们一边一个包夹,把龚队长挟持到木桩边上,让他坐在地上,背靠木桩,他们把他反绑在木桩上。一名狱卒把他眼睛绑上黑布条,另一名狱卒拿一根细绳兜住他脖子绕一圈。刽子手上场,他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件单布衫遮不住浑身筋肉。 军法处长与傅醒华等人围拢到木桩前注视着行刑。龚队长脸孔上虽有肌肉抽动,仍然笑容满面。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张口喊道:“红军万岁!苏维埃……” 没等他叫完,刽子手手中细绳一抽,喊声就像被拦腰切断一般。 “一绞!”狱卒喊道。 刽子手从后腰拔出一根木棍,插在细绳里,然后抓住木棍两头,开始绞。绳索嵌入龚队长脖子的肉里,他面色青紫,呼噜呼噜急促吸气,胸膛高高鼓起,却没有气息进入。喉咙里“啊啊啊”冒出挣扎的响声,脖子青筋暴起,筋肉竭力抵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狱卒数着自己手上的怀表,手一挥高叫:“松!” 刽子手松开手,木棍陀螺一般飞旋。受刑者终于吸进一口空气,像几乎淹死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的树枝。他拼命喘息,每一口都直达肺腑,渐渐地,龚队长面色由青紫转红润,只留下脖子上那道勒痕,血紫色,深入肌肉里。 “现在喊一声自首还来得及!”傅醒华叫道。调查科对抓获的共党分子,首要的是转化利用,一般不干杀人立威的事。 院子里屏声静气,一丝诡异的微笑又挂上龚队长嘴角。 “二绞!” 随着一声喊,刽子手立刻倒旋木棍,绳索又一次抽紧,几乎埋入脖子。“啊”一声,气还没喘匀,又被勒住呼吸。龚队长太阳穴鼓起,青筋毕露,同时双目外弹,把遮眼的细布条崩开。围观的人这才看见,他眼中布满血丝,红的像一盏灼灼发光的灯泡。他满脸血紫,汗如雨下,浓稠的汗浆把脸打的油光光,身上衣裳全部湿透。 “松!”狱卒到点喊道。 “自首吧?”傅醒华痛惜地说。想当年第一任红队首领顾顺章叛变,帮助调查科破获多起大案,差一点把在上海的共党中枢连根拔起。傅醒华的如意算盘是,如果龚昌荣自首,就是第二个顾顺章。龚昌荣急吼吼地喘气,不停地咳嗽,大口鲜血喷出来。傅醒华期待着,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龚昌荣嘴角滴下血线,目光却平和,表情嘲讽地瞧着傅醒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