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鬼这个名字好,死人身上还要剥层皮,跟你真像!”冯剑瑛打趣道。 邹士夔叹一口气,说:“不能用常理来看人,只有经历了生死,才知道剥皮鬼是好人,我欠他们一条命。” “唉,我哥没有你这么好运气。”冯剑瑛眼圈红红的。 邹士夔想安慰她,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贴心的话,只能默不作声。 冯剑瑛偷偷抹掉眼泪,收拾起药罐,帮邹士夔穿好褂子躺下。 “告诉我,我哥怎么死的?”冯剑瑛面色阴沉。 “别打听了,结痂的伤疤何必再揭开?”邹士夔劝道。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尽管说。我只是想知道他走的时候受没受罪,他们是不是折磨他。” “没受罪,走的很平静。你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至死没求过一声饶,没给共产党丢脸。”邹士夔扯谎,不想让真实情况伤害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 “你撒谎!我听公安局的内线说,我哥和他的同伴都是被活埋的。”冯剑瑛含泪眼巴巴盯着他,希望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邹士夔眼前闪现出那天晚上行刑的场面:深坑里挤满了受刑者,周围土堆上站一圈枪手,枪口喷出火焰。他屎尿横流,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挥动铁锨,把土铲入坑内掩埋受害者。 冯剑瑛看见邹士夔不言不语,面孔死灰,肌肉抽搐,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整个人绷紧,骨头缝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浑身颤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捏。 冯剑瑛失声叫疼,这才把邹士夔拉回到现实中。他点点头,羞愧无比,眼睛里噙满泪水。 冯剑瑛倒吸一口凉气,泪花迸溅,哭道:“天杀的国民党,我哥只是一介文人,手不能举肩不能挑,写写文章竟遭杀戮。我恨啊!” 冯剑瑛举起拳头,雨点一般猛捶邹士夔肩膀,邹士夔伤口受牵连,痛得失声惨叫。 冯剑瑛清醒,急忙收手,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每次想到我哥平白无故被杀害,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打我能让你好受些,那么来吧。”邹士夔扛起肩膀让冯剑瑛捶。 冯剑瑛不好意思,推开邹士夔。 “我跟国民党不共戴天!”她牙齿咬的咯咯响。 “写文章宣传爱国的、以实际行动抗日的,都要被关被杀。我们何罪之有?”由于太激动,邹士夔忍不住剧烈咳嗽,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不要再想难过的事情,对伤口不好。”冯剑瑛劝慰道,怜惜地为邹士夔止血,换上新的纱布包扎好。 “你也答应我,把伤心与仇恨埋在心底,我们一道坚强。”邹士夔回答。 冯剑瑛郑重点头。此时,两人感觉,彼此心里不再有隔阂,一股心心相印的暖流回荡在胸中。 她告诉邹士夔,在哥哥影响下,她加入“文委”(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简称文委)领导的“剧联”(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简称剧联)工作,做一个话剧演员,也常常去片场客串电影。为避免连累家人,组织给她一个艺名“莺莺”,可她觉得烟花气太浓,改成“剑瑛”,这名字透着一股巾帼豪杰气概。 “以后叫我剑瑛。” 邹士夔点头答应,说:“其实,我也应该改名字。让旧名字随过去的我死去,新生的我需要新的名字,开启新的人生。” “那你叫启生吧?”剑瑛临机一动提议。 邹士夔欣然答应:“这名字好,就叫启生。” “你看,我救了你,又给你起新名字,做你的再生父母,不为过吧。”剑瑛打趣他,逞口舌之快。 “一个姑娘家,尚未婚配,却要做人父母,传出去让人误会。”邹士夔眼珠一转,顺着她的话头反击回去,“不如先做恋人,再做夫妻,最后做父母,你可曾愿意?” 此时,严经理推门进来,剑瑛害羞,连忙站起来向他告状:“严经理,他老欺负我,你快来管管他。” “他怎么欺负你呀?”严经理在玻璃镜片后面眨巴眼睛,故作不知地问。 “他占我便宜。” “要不是你凑过去,他怎么占你便宜?” “他油嘴滑舌,言语轻薄我。” “谁能在嘴上斗得过你这个小辣椒?”严经理笑道。 “严经理,他才刚来几天,你就帮他。”剑瑛娇嗔道。 “好啦好啦,我不是来看你俩玩闹的。”严经理转向邹士夔说,“士夔,你在我这座小庙盘桓多日,恢复的怎样?” “承蒙剑瑛妹妹照顾,我的伤已无大碍。”邹士夔坐起身给严经理让座。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严经理坐在床头说。 不等邹士夔回答,剑瑛抢白挤兑他:“回家继续当你的公子少爷。” “我已无家可归!邹士夔这三个字已经从人世上死去,恐怕此生只能隐名埋姓,在阴暗中生活,见不得光。”邹士夔黯然神伤。 严经理安慰道:“你有手有脚,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活路?” “如今我这样的境况,没法跟您客套,直接说吧,希望你们能收留我。” “这就赖上我们啦?”剑瑛毒舌不饶人。 严经理举手示意剑瑛别插嘴,说:“恕我直言,这里怕是不能再留你。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自己活得不容易,恐怕会连累你。” “我知道你们是共产党,在同文书院念书的时候,我参加过日支斗争同盟,还参加过上海学联领头的游行示威。我学过《资本论》,赞成马克思主义。我请求加入你们的组织!既然你们救活我,难道忍心看我再被枪毙一次么?” 严经理若有所思,缓慢地说:“你在东亚同文书院念书?” 邹士夔点头:“差半年可以毕业。” “你的老师是?” “我们班的干事(即班主任)是经济学教授王学文,他教《资本论》。” 严经理眼神一亮,继续问:“学联你认识谁?” “沪江大学的赵正轩老师。” “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没法印证你说的。” 邹士夔困惑,刚才提到王学文名字,严经理眼睛发亮,足见是认识的人,可现在他却矢口否认,不知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