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邹士夔投入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有在人潮汹涌中，他才感到暂时安全。马路牙子上，报童在穿梭。邹士夔买了几分报纸，急忙打开看，不出意料没什么消息。他把报纸卷成一团夹在胳肢窝里，急匆匆向霞飞路金神父路走去，区祖望就住在不远处老凤祥银楼上。 　　 红队与他分别属于两个并列的系统，按照内部纪律，为策应安全，组织之间切忌发生横向联系。可今天邹士夔顾不得许多，救人要紧。 　　 这一段路靠近法国总会，马路上时不时走过西装革履的高鼻子洋人，他们胳肢窝里夹一根新鲜出炉的法棍，另一手牵绳遛狗。一只小芭比犬突然从身后冲过来朝他狂吠，邹士夔转头骂道：“狗仗人势！” 　　 抬脚想踢，却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洋太太趾高气昂牵着狗，正拿眼瞪他。就是这向后的一瞥，让他同时注意到一个穿对襟短衫戴黑尼礼帽的人。此人看着眼熟，似乎自打他出门，就一直跟着他。 　　 邹士夔想，现在是危机时刻，越是紧急越不能莽撞。他决定放下一切，先确认身后这人是不是盯梢的特务。于是，他猛一个转身，朝那个人直愣愣走过去，眼睛盯着他的脸，注视他的表情。 　　 那个人神情忸怩了一下，也不回避，直接继续往前走，与邹士夔擦身而过。尽管他装得若无其事，可是那一瞬间微小的表情已经映入邹士夔脑海——他的确被跟踪了。 　　 在苏俄接受过特工训练的老开曾经教过他，跟踪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人跟踪，另一种是两三个人组成的多人跟踪。多人跟踪比单人跟踪有优势，特别是对象突然转身，可以让第一组跟踪人员直接与跟踪对象擦肩而过，由不远处的第二组人员继续跟踪，这样不容易被发现。按眼下这个情形，特务们采取的应该是多人跟踪。邹士夔侧头观察马路对面，只见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子悠闲地踱步，眼睛不时朝他瞟两眼。 　　 邹士夔索性回头疾步迅走。刚巧前面书摊旁有个小弄堂，四通八达，他迅速钻入其中，装作要从复杂的弄堂里逃脱的样子。估摸着特务应该跟上来了，邹士夔又一个急转身，出乎意料地从弄堂里钻出来，与奔过来的穿西装男子撞个满怀。 　　 就此，邹士夔完全确认，自己被跟踪了。而且敌人采取的是多人跟踪法，除了戴黑尼礼帽的人与穿西装男子，他注意到马路对面，还有第三个穿工装的男子站在电线杆下面抽烟。邹士夔明白，这样的阵势，想要摆脱跟踪是不可能的。 　　 邹士夔脑袋嗡一下胀开，眼睛前面一片模糊，直冒金星。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深深吸一口后，他逐渐镇定下来，大脑飞快旋转，一边漫无目的地逛街，一边评估眼前的形势。 　　 他连问自己三个问题：“第一，我暴露了吗？第二，谁可能出卖我？第三，现在怎么办？” 　　 明面上，邹士夔跟随姚长庚加入共产党，可这是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科大特务傅醒华撺掇的，目的是让他打入对手内部，通风报信，甚至瓦解敌手。况且他的上线姚长庚刚离开，没被捕，所以这个环节出事的可能性不大。 　　 另一方面，邹士夔暗地里隶属于中共核心组织尖锋，直属老开领导。由于党内一般都是单线联系，除开老开，其他人也不知道他底细。那么会不会是老开已经被捕，牵连到他？以他对老开的认知，这个人是优秀的中共党员，党性坚定，意志顽强，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即便被捕也很难相信他会出卖组织出卖同志。如果不是他，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问题？！ 　　 前两个问题，邹士夔想不清楚，所能做的就是解决第三个问题。他不清楚特务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假使他们早已在他家附近蹲守，姚长庚就处于危险之中，而且现在没法通知他。不过，姚长庚被捕叛变，对他影响不大。怕就怕姚长庚误解，以为他已叛变，在家里设下陷阱。如此一来，纵然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误解与冤屈。 　　 而在家孤身收拾东西的剑瑛更是他担心所在。特务们会不会已经冲进家门，控制了剑瑛？邹士夔焦灼万分，剑瑛是他的交通员，直接联络老开。她被捕，老开就危险。 　　 邹士夔现在进退两难。无论是去找区祖望，还是去找姚长庚交给他的地址，都有给特务指路的危险。而回家更难，即便剑瑛没被捕，把特务引向她，也是邹士夔所不愿的。 　　 更要命的是，邹士夔突然在前面弄堂口，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定睛细看，一个是区祖望，另一个是红队龚队长，他俩正在弄堂口的大饼摊上过早。显然，他俩也看见了他，正笑眯眯地等着打招呼，全然没有察觉危险已经接踵而来。 　　 假使他俩向他打招呼，势必会沾染上“病毒”，接着整个红队会被传染。红队被破获，尖峰也岌岌可危。而作为源头，他罪莫大焉，百身莫赎。必须尽快向他俩示警！ 　　 他想回头拦住跟踪的特务，跟他吵架给龚队长报警，掩护他俩逃脱。可这么做，等于告诉敌人，附近有他要保护的对象。其他跟踪特务会注意周围人群，一发现异动，就会去追。 　　 此时，前头正好一辆有轨电车靠站，上下乘客挤成一团。邹士夔灵机一动，拨开人群，拔腿奋力向电车狂奔。盯梢的特务一看邹士夔要逃，想也没想立马追上去。顿时，像平静的水面炸开锅，马路两旁三个人同时向前头一个人包抄过去，左冲右突，撞翻路人，惹得人群一片骚动。 　　 龚队长与区祖望一脸惊讶，眼瞅着邹士夔从面前径直跑过去，没搭理他们。很快，他俩就醒悟过来，邹士夔被跟踪了，他们的住处有暴露的危险。两人搁下没喝完的豆浆，碗底塞两张毛票，悄没声地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