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栋趾高气昂地走向上海市公安局。数月之前,他曾作为共党嫌疑分子灰溜溜地被提溜进这扇大门,又成为变节自首分子乘天黑顺墙根悄没声地溜出这扇大门。没想到,现如今他再次进出这扇大门,竟是堂而皇之、昂首挺胸。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瞧不起泥潭里的小鲤鱼,保不定哪一天跃上龙门摇身化龙,腾云驾雾,直上云霄。 快要接近公安局大门口的时候,有人叫一声:“沈同学”。 他迟疑一下,眼睛的余光瞄到门口有个女人在招呼他。这个身影真熟悉,他曾经多次到赵老师家做客,师母的热情招待令人难以忘怀。这不正是师母吗? 沈栋晓得师母为啥找他,赵老师牵扯的是大案,傅醒华亲自督办,他一个小喽啰说话没分量,帮不上忙。再说,前不久在审讯室,傅醒华逼迫他刑讯逼供,亲手给老师上刑。如今看见师母,他羞赫难当,装作没听见,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逃一般窜进大门。 一直等到钻进办公楼里,他才舒一口气,回首张望,看见师母被挡在大门外,站岗的警察说啥也不让她进来。 他穿过走廊,接近特务股办公室,听到里面一片叽叽喳喳。他立定下来,竖起耳朵谛听。 一个尖利的声音泛酸味地说:“还是当共产党好,转身把老东家卖了,立刻能卖个一官半职。哪像咱,一门心思跟国民党走,混到老没有出头的日子。” “那得共产党要你。”另一个声音调侃道。 “我比他差哪儿?论能力,他就是一雏儿。” “人家是大学生,香饽饽,现如今满上海滩有几个大学生?国民党共产党打破头争着抢着。再瞧瞧你自己,认字只认自己名字,癞蛤蟆似的。” “你可别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认字,我不如他。可论认路识人,不是我吹,上海滩三教九流,走哪条道吃啥饭,我门清。东面来风西面雨,我全收耳朵里。这才是破案的硬功夫,他有吗?” “还别说,咱们当包打听的,就好比是泥潭里的泥鳅,钻得深,滑得很,破案还得靠咱们。”有人附和。 “越干越没劲,只怕以后干活的是咱们,领赏的是他。”跟着一句国骂。 特务股是陈树功的人马,这一番对话,摆明了是不把他沈栋放在眼里。现在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进去难免尴尬,不进去难道一辈子逃避? 沈栋大声咳嗽一声,提醒办公室里面的人,然后才慢慢踱入。他们说的不是没道理,论破案他的确是个雏儿。正如他们所说,这是一帮一直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又坏又滑,可自己一白面书生,偏偏还离不开他们。能不能镇住这帮混世魔王,沈栋心里没底。不过他不能露怯,表面上要端足架子。 看见沈栋进来,这帮人立刻换一副嘴脸,一声声“沈科长”叫的十分亲热。 “今天没案子吗?有空闲唠嗑,不如干点正事。” 沈栋话中带刺,挑明了他听到刚才的闲话,让这帮家伙小心一点。果然,这帮家伙面面相觑,挤眉弄眼。 “沈长官,您刚上任,这不,大伙儿聚在一起,准备听您训话呢。”一个年纪大点的警察出面打圆场。 “对,我们正竖起耳朵听呢,您是大学生,水平高,讲两句。”其他人附和。 “好吧,盛情难却,我就讲两句。”沈栋清清嗓子,“你们都是陈长官麾下的老人,论年纪我不比你们,论资历我也比不上你们,可上峰偏偏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指挥你们。我知道有人不服,有人恋旧……” “我们服您!不恋旧!”这帮老滑头忙不迭表忠心。 “好吧,意思我心领了。我只说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沈栋高声说,“你们也知道,老子上面有人撑腰,所以在我地盘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蹲着,别找不痛快。” 这帮滑头看着沈栋一脸稚嫩,却装老卵,心中憋着想笑。 沈栋发完狠,一挥手解散了属下。他志得意满地坐上陈树功坐过的位置,老警察有眼力,立刻泡上一杯龙井,恭敬地放在他面前。 “沈长官,有人找。”另一个属下在门口喊道。 沈栋正纳闷,只见师母王吉芬已经跨进门,让他想躲也没处躲。看来,这女人难缠,大门口的岗哨都没拦得住她。 “师母,您怎么亲自来啦,我还在想,哪天得空去向您请安呢。”沈栋换一副嘴脸,热情地给王吉芬让座,把那杯还没喝上一口的龙井交到她手上。 “沈同学,不,沈长官,我走投无路,只有你才能帮我。”王吉芬一说话就开始抹眼泪。 沈栋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惊讶说:“师母,您别哭呀。慢慢说,出啥事了?” “还不是你老师被捕下了大狱……”王吉芬哭哭啼啼把事情述说一遍。 “还有这事?”沈栋装糊涂,“我真不知道呀,您容我去打听一下。” 接着他又摇头,面露难色说:“不过,老师要是跟汪勇毅被刺的案子挂上钩,要救他,恐怕难!” “沈长官,你是老师的得意弟子,当初老师就夸你不是凡品,果然在所有学生当中,你最有出息。所以,我只能指望你。” 面对王吉芬给他戴高帽子,沈栋暗自得意,可他也明白,傅醒华盯着这案子呢,凭他的力道,要救出人怕是天方夜谭。 “师母,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这一回老师犯的案子太大,上峰都盯着呢,一定要在老师身上打开突破口。所以,您最好心底先打个底儿,别抱太大希望。”沈栋推脱。 王吉芬瘪着嘴,想说的话被沈栋一口噎回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又扑簌簌落下来。她靠近沈栋,将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塞入他口袋。 “你去打探消息,免不了上下打点,不能让你自个儿掏钱。我知道这点意思远远不够,你放心,这只是第一批款,后面我再给。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将你老师赎出来。”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沈栋推辞不受,“无功受禄,使不得。” 王吉芬急了,嚎哭起来:“好歹让我先跟他见上一面……” “这个……我尽力吧。”沈栋想这个要求他兴许能帮上忙,所以不再推辞,把钱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