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雾岚未消,苏州河已经忙碌起来。一艘小火轮船拖着一队戴生昌的货船劈开波浪,缓缓驶来。新闸桥下密密麻麻聚集了许多货船,船上堆满麻布袋包的大米,把吃水线压得几乎与水面齐平。码头扛大包的苦力如一只只负重的蚂蚁,沉重的大麻布包压在背脊上,步履蹒跚地从货船下沿着铁扶梯爬上岸。岸上,把头儿吆喝着,指挥他们把黄褐色的稻米分头送入美昌与源昌两家碾米厂。然后经过碾米厂机器碾制,白生生的大米从机器出米口源源不断流泻出来,装入米袋。门口米行的运米车早已发动,急不可耐地噗噗喘着粗气,等着苦力装车。这里就是上海两大米市之一——沪北米市,来自苏浙太湖平原的大米就这样通过一辆辆汽车,如主动脉的血液分散进入周身的毛细血管,将供给这个大都市最重要的营养送到家家户户。 在苏州河北岸,碾米厂隔壁,有一户石库门人家,黑漆大木门上张贴一副红色对联,上联:“天地开辟以来兄弟永合”,下联:“风云会合之际忠义常存”。一看这幅对联,懂行的朋友都知道,这里是洪门的一个分堂。 每天清晨,洪门忠义堂堂主鲍国明准点儿推开黑漆大门,他五十多岁年纪,膀大腰圆,脸上不怒自威。他左手盘两个大石头蛋儿,右手擎一柄紫砂茶壶,出门走两步,来到弄堂口老虎灶,这里马路沿上有一张桌子,大伙儿都知道是龙头鲍爷的专座儿,旁人不敢僭越。 等鲍爷坐定,老虎灶掌柜低头哈腰过来,替茶壶沏满水。他身后跟两跟班,人高马大,铁塔一般双手插在胸前,给鲍爷撑门面立威。 扛大包苦力的把头儿见到鲍爷连忙过来问安一声,碾米厂的工头也满脸堆笑,不停地作揖打躬。不是吹牛,在这周遭,无论是苦力工人,还是米行的小老板,全是鲍爷的徒弟。鲍爷不赏饭,无论是谁,在沪北米市没立锥之地。 一个穿长衫、看着像账房先生模样的瘦高个子蹩过来,低声下气捏着声儿说:“鲍爷,大东的船队,货已经压了三日,您老高抬贵手,让他们卸货吧。” 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大洋,塞入鲍爷手里。鲍爷一扬手,把银元打飞,骂道:“日本人的船,休想从我这里卸货!” 账房先生满地爬,把银元收拾齐,不敢炸毛,仍然堆笑说:“日本人又没得罪您。再说,这米是中国米,只不过雇日本人的船队运货,您何必跟中国米过不去呢?” 上海总共才两个米市,一个是这里,另一个在南市,称沪南米市。可要到沪南米市,船队必须经过这里。新闸桥不高,满载的船队太高,过不了,必须卸下部分货物,降低高度,让船过了桥,然后再装上原先卸下的货,才能启航到南市。鲍爷就在这咽喉要道上掐一把,阻断了货流,任凭日本人的船公司还是米行商人前来打招呼,愣是五指不松一点缝。日本人急跳了脚,也曾想雇大卡车队来运货,可码头苦力全是鲍爷的人,占着地盘,他老人家不点头,苦力不干活,日本人只能干瞪眼没辙。所以,苏州河上有一段日子没见日本人影子。今儿不知咋回事,不长记性的日本大东公司,又把船队开到这要命的地方。 鲍爷虎眼一瞪,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全得罪啦,他们的货,不卸。我也劝你一句,别给日本人当狗腿子,丢你家祖宗的脸!” 账房先生悻悻而去。不一会儿,来了两个人,急匆匆走到鲍爷面前,噗通一下跪倒。鲍爷拿眼一瞧,原来是两个赶出家门的徒儿。 “鲍爷,您大人大量,赏我们一口饭吃。”两人跪在脚下,不停磕头求饶。 这两人原是码头上的苦力,品性不端,偷了同伴的钱,被揪住拉到鲍爷面前。按洪门规矩,犯偷盗者,需留下一根手指,逐出山门。可鲍爷仁慈,没按帮规办事,只是把他俩逐出忠义堂了事。 “我已放你俩一马,断不能再坏了规矩。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俩还是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吧。”鲍爷叹一口气回答。 “被您赶出来的人,旁的地儿谁敢要?”两人哭丧着脸说。 “上海滩是断没有您俩活路,可天地大得很,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以离开上海呀。” “您老是不给咱俩活路啰?” “啰嗦啥,鲍爷让你俩走,已经是菩萨心肠。想想你俩干的丑事,难不成还想留下一根手指头?”身后跟班厉声骂道。 突然,跪在地上的一个人暴起,扬手一包石灰洒向鲍爷与他身后的人。鲍爷满脸白粉,眼睛辣得冒烟,俩帮手也纷纷躲避。趁此空档,另一人亮出袖子里藏的一柄剔骨尖刀,扎在鲍爷胸膛上。刀刃尽没,可歹徒还不罢休,又用劲剜一圈,把胸口划拉出一个一尺大口子,几乎剜出心脏,鲜血喷涌。 周遭众人惊了,竟一时呆若木鸡,手足无措。两歹徒见已得手,拔腿就跑。等大伙儿反应过来去追,这两人竟跳上接应的汽车,在众目睽睽下逃逸而去。 大伙儿七手八脚抬着鲍爷上医院,半道上他老人家就咽了气。于是,大伙儿抬着尸体又上公安局,逼着警察破案。警察这两天没闲着,沈栋被刺,折腾全市大搜捕。虽然知道没结果,可大家不敢怠慢,装模作样把街坊邻居闹得鸡飞狗跳,哪有功夫管其它事。 “谁是凶手?”小警察一夜没合眼,打着哈欠。 徒弟们说:“凶手原是咱们忠义堂的人,后来被逐出山门。他俩怀恨在心,干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小警察漫不经心地说:“原来是洪门内部火拼,我们外人可管不了。洪门是天下第一大帮,人多势众,神通广大,传红帖追缉凶手呀,谅他俩也逃不过你们手掌心。不瞒你们说,我们警察办案,真还没有洪门的能耐。” 鲍爷两跟班怒了:“敢情警察是纸糊的门神,装样子的货。” “怎么说话呢?”小警察听得刺耳,板起面孔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