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见王吉芬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簌簌发抖,连忙把她拽进饭店,心疼地说:“师母,外面这么冷,要不我替你买件大衣。” 王吉芬双臂交叉,拢在胸前,护着胸口一丝暖气。她摇头:“已经让你帮忙,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 两人边说边乘电梯上楼,来到预订的房间。房间里有暖气,一团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吉芬不再瑟缩,张开手臂,吸一口气。 “真暖和。” 邹士夔将木匣子递给王吉芬,叮嘱道:“这里面是两根大黄鱼,托人办事免不了要送礼,我都替您预备好了。” “一条命可不止两条大黄鱼。要不是我的钱都被沈栋骗光了,怎么会落魄到需要你准备礼物。”王吉芬感慨,“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回咱不送礼!” 王吉芬推辞不受。 邹士夔把木匣子放在桌子上,说:“虽说傅醒华是个正派人,不像见钱眼开的其他官员,可如今兴这个,没礼说话没底气。这就当给您壮胆的。” “士夔。”王吉芬泪眼迷蒙地说,“我可没钱还你。” 说着,她哽咽了。 “师母,说啥呢!只要把老师救出来,我花再多钱也在所不惜。” 王吉芬用手绢仔细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免得弄花妆容。 “都是吃五谷的,人比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她感叹。 “师母,别乱想。我下楼去候候傅老。” 邹士夔急忙离开房间,避免让师母看见自己伤心。赵老师,自己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妻儿为了救他,一路艰辛,竟花费了巨大代价。看着王吉芬强撑病弱的身体,邹士夔心中酸楚,几乎落下泪来。他一路坐电梯下到大堂。大堂内,名唤“赛马和猎犬”的酒吧常年驻唱一支罗宋人乐队,贝斯与萨克斯风流淌出爵士舞曲,让整个大堂笼罩在一片迷蒙慵懒之中。他倚在吧台上,眼睛盯着各个出入大门。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已经九点,大堂里始终没有看见傅醒华的踪影。邹士夔心中焦灼,傅醒华不是个不守约的人,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到。况且自己三番两次吹风,傅醒华已经满口答应。 转念一想,邹士夔又有担心:怕就怕临时斜刺里杀出一档事,或者晚上饭局拖堂,说话没完没了给耽搁了? 此时没法联系傅醒华,只能死等。黑暗茫茫,不夜城却灯火璀璨,夜生活刚刚拉开高潮的帷幕。一直到十点,傅醒华总算姗姗来迟。邹士夔忙不迭把他引到楼上房间,识趣地退出,关上门。求人是女人的强项,眼泪一落,是个男人就会心软。这方面他帮不上忙。对于成功与否,邹士夔挺有把握。一则,放不放赵正轩,傅醒华正好能说了算;二则,他三番两次跟提起这事,老头一定是存了帮忙的心,才会答应,今天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邹士夔一身轻松,抱着静候佳音的心态下楼继续泡在酒吧等,估计他俩说话的时间不会长,个把小时最多。邹士夔想起师母瑟缩的样子,特意到马路对面汇中饭店罗宋贵妇开的时装店,挑了一件新款的女式呢子大衣。夜深露重,寒风更猛了,待会儿师母回家会用得着。 海关大钟敲响十二下,酒吧人气很旺,圣诞的装饰已提前布置好,亮晶晶的彩纸映着迷离的灯光,吧台前人影瞳瞳,大多是金发碧眼的洋人。邹士夔找个角落的座儿,却不点任何酒品,只是安静地待着。酒保注意到这么个人,朝他瞪眼睛,他厚起脸皮,装作浑然不觉。不是没钱买饮料,只是他觉得这钱花得太奢侈。 海关的钟声传来两下,已是凌晨两点。酒吧顾客渐渐散去,酒保又看一眼角落,只见邹士夔还坐在那里等待。他走过去,礼貌地问:“先生,您喝点什么?” 那意思就是清场赶人。 邹士夔尴尬,厚着脸皮回答:“一杯水。” 喝水不要钱。酒保狠狠地瞪他一眼,悻悻离开。 越等,邹士夔心越慌。一开始他担心傅醒华变卦,两人谈崩。可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楼上也不像谈崩的样子,否则早散场各自回家。他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想破头想不明白楼上会发生啥。几次想上楼去看看,又怕打搅了他们。在邹士夔心目中,傅醒华是个尊尊长者,如同父亲,既威严又慈祥。虽然信仰不同,可邹士夔不得不承认,他不同于国民党其他官员,是个怀有救国救民抱负的理想主义者。按理说,他不会干那些蝇营狗苟之事。 又过一个小时,大堂内人踪寂灭。酒保不管邹士夔还在,熄灯下班走人。电梯间的门敞开,开电梯的小仆欧一屁股坐在轿厢地毯上,倚着壁板睡着了。只有柜台上的茶房强撑着,哈欠连天。 邹士夔动摇了,傅醒华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开始坍塌。也许,一个老人与一个年轻女性独处一室,会心旌摇曳,把持不住。人啊,谁没有七情六欲,傅醒华也概莫能外。邹士夔冷笑一声,笑自己太幼稚。什么清廉的形象,不过是演戏,揭开伪装,里面一样肮脏不堪。一整晚上经历了吞噬人心的幻灭,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终于,他想明白了,幸好没上去敲门。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再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如果两人下楼撞见他,多尴尬! 于是,邹士夔起身走到柜台上,将购物袋递给茶房,告诉说等1106房间退房,把大衣交给那女人。 邹士夔走过大堂的旋转门,走出华懋饭店。街上冷清,一阵寒风刮来,他不由一哆嗦。浦东方向漫天红霞,照的黄浦江也染上一层猩红。高楼大厦的墙角,一个乞丐衣不蔽体,满身结霜,坐在避风的墙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初升的红霞在他脸上抹上红晕,看上去气色很好。 邹士夔掏出零钱,丢在乞丐的碗里,这是他习惯。叮铃咚隆一串脆响,竟然没惊动小乞丐。邹士夔心里浮现不祥的预兆,俯身推一把小乞丐。那人就像一座稻草人,一推而倒,四仰八叉躺在冰凉的地上,鼻息全无,已然僵死多时。 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邹士夔回望高耸的巍峨大厦,里面醉生梦死的享乐与外面凄风苦雨的死亡形成鲜明对照。他愤怒地抬脚踢在墙上,这罪恶的不公平的社会,总有一天要把你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