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岩井却越喝越清醒，又亲自斟酒，递给邹士夔。邹士夔坚辞不受。岩井给松子递个眼色，说：“看你的。” 　　 松子接过酒盅，一饮而尽，然后靠近邹士夔，嘟起嘴迫近他的脸。邹士夔朦胧中看见一张艳红的嘴唇渐渐凑近，酒精已让他麻木迟钝，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红唇就印上了他的唇齿。 　　 这是致命的一击！ 　　 岩井仔细观察邹士夔，伸手摇他，问：“邹生，你怎么啦？” 　　 邹士夔几乎被推到，他强撑起身子，摇摇头。 　　 “谁派你来的？”岩井用中文问。 　　 邹士夔一言不发。 　　 中国话继续问：“接近日本领事馆的目的是什么？” 　　 邹士夔仍然不说话。 　　 “你是个爱国者吗？” 　　 这是邹士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世界的大幕在他眼前轰然关上，他断片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邹士夔感觉眼睛痒酥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像温柔的手抚摸着。他还依稀记得最后一个问题，懒洋洋地用中文嘟囔道：“我是个爱国者！” 　　 他蓦然清醒，这是岩井乘他喝醉，在试探他！他猛地睁开眼睛，感觉身上沉甸甸的，压得透不过气来。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女人身体缠在他身上。他又转过头，松子没卸妆，头颅依偎在他肩膀上，双眼紧闭，正在酣睡。周围，华丽的艺伎和服四散，飘落一地。 　　 邹士夔定一定神，从松子身体下抽身出来。现在是第二天早晨，岩井早已不见，他置身在另一个房间。房间很小，细瞧陈设，充满女性的气息，他猜这是松子的闺房。 　　 邹士夔彻底清醒过来，急匆匆穿好衣裳。回想昨天晚上的一幕幕，他竟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以为岩井已经放下戒备，接纳了他。没想到这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处心积虑试探他！ 　　 “我昨天醉倒后说了啥？”邹士夔绞紧脑汁回忆。 　　 毫无头绪，一片空白。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还活着，说明他没乱说话。否则，以日本人的残暴凶狠，他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松子睁开惺忪的眼睛，嫣然一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哪里还记得你说了啥。” 　　 “啊？”邹士夔脸色大变，窘迫极了。 　　 “不可能，我醉的不省人事，怎么可能？” 　　 松子招手，娇媚地说：“过来嘛，再让我枕着睡会儿。” 　　 “我得走了，还要上班呢。”邹士夔穿好衣裳想走，一摸上衣口袋，却惊呆了——兜里的支票不见踪影！ 　　 “你不是日本人。”松子说。 　　 “我没说是日本人。” 　　 松子并不急于把衣裳穿起来，说：“我从来不接待中国人，你是第一个。” 　　 邹士夔到处翻找，没工夫搭理她。 　　 见他脸涨得通红，急得六神无主，松子轻声一笑，起身到橱柜边，拉开橱门，取出一只信封抽出三张支票，在邹士夔眼前一晃。 　　 “岩井先生签字的支票，没人敢偷。”松子笑靥如花。 　　 邹士夔定睛一看，果然是岩井签字的那三张支票。这下心定了，昨天晚上自己通过了考验！ 　　 邹士夔伸手去拿，松子调皮地把它们藏在身后。面对松子白的晃眼的光溜溜身体，他恍惚。 　　 “别闹，快给我。弄丢了，咱俩谁也没好下场。”邹士夔板起脸，忽然他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日元钞票，“这是付昨天晚上的酒账。” 　　 “岩井先生来我们这里，老板从来不收钱。”松子说，“看来你是个大老板，如果你觉得我伺候的好，愿意额外给小费，我倒是不介意。” 　　 “伺候的好？”邹士夔顿时汗颜，急匆匆把钱塞入松子手里。 　　 “您不会告诉岩井吧？”松子穿上日常的衣裳，把华贵的艺伎和服打理干净，收入壁橱，“他的朋友，咱们可不敢得罪。” 　　 “哦，岩井先生挺厉害呀。” 　　 “别看我穿着华丽的和服，其实来自日本的穷乡僻壤。”松子开始忙碌，为邹士夔打水洗脸，“家里世代务农，实在养不活五个孩子，做姐姐的我只能听从父亲安排，卖给林雄吉五年。” 　　 松子将邹士夔给的钱小心翼翼收入橱柜的抽屉里。 　　 “家里还指望我每个月寄钱回去，否则就会饿死人。”她喋喋不休地说，“此外，我还得自己攒点私房钱，以后回去可以体面地嫁人。邹生，以后来咱们店，一定记得点我，我可是你第一个女人哦。” 　　 隆冬时节，上海华洋杂处，即将迎来一连串节日。先是圣诞，然后是阳历新年，最后是中国人最看重的阴历大年，一串接一串的热闹要到元宵吃完汤圆，才告结束。大马路两旁的百货商店早早换上喜庆的橱窗，大红灯笼、对联与圣诞老人、圣诞树相映成趣，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脸上挂满过节的喜悦，连马路沿上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也一口一个“圣诞快乐”，又一口一个“恭喜发财”。 　　 傍晚吃过晚饭，在外滩的鼎级大饭店——华懋饭店大门口，邹士夔站在寒风中不停跺脚。他穿一件呢子帕克大衣，脚蹬三接头皮鞋，手里提一只小木匣子，东张西望。华懋饭店门童最是狗眼看人低，穿的稍稍不像样，就百般刁难。所以，邹士夔为了登华懋的门，事先替自己置办一身行头唬人。 　　 今天是与傅醒华约定的日子。白天邹士夔特意打电话给他，确认晚上一定会来，才去华懋订好房间。他特意挑一间楼层高的，一来可以眺望外滩的繁华灯火，二来没人打扰，私密性强。 　　 王吉芬提前赶来。她显然精心修饰过，脱下一身黑，换上做姑娘时穿的湖色旗袍。自从孩子夭折之后，王吉芬整日以泪洗面，数月不出门她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为今晚这一趟出门办事，她特意涂脂抹粉，画上深色眼影，遮盖住黑眼眶。好在身材迅速恢复，当姑娘时穿的衣裳，竟也能穿得上。咋一看，束腰的旗袍勾勒出玲珑身姿，平添几分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