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疙瘩见势不妙,拔枪想反抗,被白玉霞一把抱住拿枪的手臂,施展不开。他惊讶地瞪着白玉霞,心里琢磨,刚才还温柔似水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 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思考。咸疙瘩用力甩开白玉霞,同时也把手枪甩飞了。他立刻一个猛子扎入乌漆墨黑的水里,潜入水底。 警察大呼小叫,一杆杆枪指着他跳水的地方,等他浮上来。咸疙瘩从小长在江边,水性了得。他潜在水底半天不冒头,顺着水流推动,滑向下游。 带队的头儿沈栋骂道:“给我盯死了,看他能憋多久。” 白玉霞跳上汽艇,看一帮警察傻乎乎地盯着咸疙瘩刚入水的地方,气不打一处来。 “废物!笨蛋!”她尖声骂道,“他怎么会待在原地不动?早漂下游去了,赶紧周围找找!” 警察返身去看下游,果然一颗头颅冒出来,乌黑的头发与乌黑的水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众人心中佩服,咸疙瘩一口气竟潜出百十来米,突破了汽艇封锁,差一点逃脱。 汽艇开动马达,缓缓追过去。咸疙瘩奋力划水,汽艇不紧不慢跟着,船舷上警察兴致勃勃观赏他挣扎,幸灾乐祸地说着风凉话:“那是人在游么,我怎么看着像狗刨。” “小赤佬知道要死翘了,豁出命游咧。” “我敢打赌,他游不过染布厂水闸!” “别急,再遛遛,把性子磨没了,才好收网。” 他们像逮住一条大鱼,不急于收鱼线,先遛一遛,把力气遛没了,才收网。 游出两里地,咸疙瘩精疲力尽,渐渐体力不支,身子下沉呛了一口水。他手忙脚乱,越是挣扎,呛水越多,最后眼看着一颗头颅没入水中,只剩下两支手还露在水上拼命挥舞。 “小赤佬挺能游,游呀,怎么不动啦!”警察乐不可支。 “快捞吧,再不捞成氽江浮尸了。” 这才伸出一根套马杆,兜头套住咸疙瘩身子,将他捞上汽艇。 鹤田在“小东京”的风化巷里。十九世纪,上海公共租界虹口的百老汇路(今大名路)、武昌路、昆山路、闵行路一带成为日侨密集区。经过“一战”扩张,虹口地区形成一片以吴淞路和北四川路为经、两旁的分支马路为纬的“日本化”街区,称之为“小东京”。 此刻正值黄昏,北四川路上人头攒动,穿木屐的日本女人抱着小布包袱从荒木屋杂货店小跑出来,见到熟人不停鞠躬问候。戴军帽的日本男人无所事事地闲逛进至诚堂书店,西装革履的跑街先生闯进田代屋推销,被赶出来,一踉跄几乎摔得仰面朝天。马路上一阵骚动,十几辆黄包车列队缓缓走过,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烟花女子。她们梳岛田发髻,脸上一水地涂抹煞白的脂粉,鲜红的胭脂点在嘴唇上。她们身穿姹紫嫣红的艳丽和服,像糖捏的东洋娃娃,高高坐在车上,鹤立鸡群一般左顾右盼,不时抛一个媚眼,惹得看热闹的闲人一阵骚动。这是东洋妓院的揽客手段,但凡新到一批“货色”,老板必定雇上洋车,在“小东京”马路上搔首弄姿巡游一番,招蜂引蝶,招揽生意。 叮叮当当一阵铃声,有轨电车驶来,把艳帜高张的黄包车队截成两段。邹士夔停在路口,等电车过去,头一偏,看见旁边黄包车上一个东瀛妖姬正朝自己笑。那张脸涂抹了太多脂粉,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也看不出年龄。邹士夔礼貌地点头回礼,东洋妓女假装害羞地用折扇半挡住脸,作欲迎还拒的样子。她经过邹士夔身边的时候将一张广告纸塞入他怀里,然后吃吃笑着走远了。 风化巷是北四川路旁的一条岔路,狭窄昏暗的巷子两旁,妓院鳞次栉比,门前都悬挂红灯笼,幽光笼罩,让整条巷子蒙上一层红晕。夜晚,爵士乐从七八家灯火通明的酒吧中传出来,震耳欲聋。来自美国、欧洲与日本的水手搂着酒吧女郎,纵情狂饮。这里几乎集中了所有国度的妓女,“鬼妹”们(专门接待洋人的中国妓女)涂胭脂的脸颊像猴屁股似的;日本妓女用脂粉将一张脸抹得煞白,毫无血色,只有嘴唇上一点艳红,鲜艳欲滴,咋看像是吸血鬼一般;从哈尔滨流落到上海的俄罗斯波波娃(俄罗斯妓女别称)们眼巴巴望着路人,总是呢喃着:“我的王子,请给我买一小杯桑婭酒吧”。 鹤田门面毫不起眼,只在门口放一盏白纸糊的门灯。左首是虹口最大的日本妓院,右首沿街商铺高挂“东洋女士按摩”的招牌。邹士夔迈步进入,老板娘见是中国人,警觉地用日语问:“先生,您找人还是喝酒?” “领事馆的岩井先生约我。”邹士夔用日语回答。 听到岩井两个字,老板娘顿时打起精神,笑得像朵菊花,做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一路小跑在前面引路。鹤田门面不大,可内有乾坤,曲曲折折设有五六间雅室。老板娘拉开一扇纸糊格子门,露出一间清爽的和室。然后她跪在一旁鞠躬,额头几乎碰到柞木地板。 和室不大,内置一桌,墙角放一只花瓶与一副武士铠甲,糊门的樟子纸上画了一只仙鹤与几竿疏竹,显得淡雅精美。 “邹生,又见面了。”岩井笑呵呵地招呼。他一个人侧身坐在桌子前,西装已经脱去,衬衫领口的扣子也松开。桌子上摆好一碟天妇罗与一盘生鱼片,岩井手握酒盅,正自斟自饮。 日本人讲究礼仪,衣衫不整待客,非常不礼貌,邹士夔面露不悦,岩井察觉,随即笑道:“邹生,这种地方不比办公室,尽管放轻松。” 邹士夔听他这么说,索性也脱下西装,解松领带,不待对方邀请一屁股坐下来。老板娘碎步走过来,替他斟满清酒,鞠躬退下,把移门推上。 两人独处一室,岩井锐利的目光盯着邹士夔,看得他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您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邹士夔想尽快把事情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