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一番解释后,连年纪最大脑子最不活络的孙德成也明白过来,这手饥渴营销玩的就是人心。 关天自然从善如流:“老俞,干脆这样,在你原本打算的印数上,打个九折。” “明白。”俞天晓点头答应,神色激动的说道“昨天创了记录,印刷数量是3000加2000加1000,整整6000份啊!全部抢光。” “是原来的三倍!我看今天首印数直接定8000好了,打九折就是7200份,印刷厂喜欢凑整,那就7000,之后的加印以3000算,折扣后就是2500份,估计能加印两次……” “那,那就是11000份啊!”孙德成这边有些难以置信“沪上小报能达到这个印数的,屈指可数!” “是啊!”关天有些感慨“转眼就印数上万,如果能维持一个月,那今后我关某人走路腰杆也能挺得更加直点……这就靠诸位辛苦了!” 说着关天吃力的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将雪茄架到烟灰缸上,笨拙而认真的向三人鞠了个躬。 三人惊呆了,赵安和俞天晓年轻反应快,赶紧躲开,孙德成年纪大,反应不及,生生受了一礼。 这时节尊卑规矩甚严,只有小职员向大老板鞠躬讨好,从来没有反过来的。 孙老头子又是前清出身的人物,对着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玩意看得极重,真是急得连眼泪都要下来,膝盖一弯就要跪倒。 赵俞二人连忙从左右架住他,要是真跪下去了,场面就难看了。 关天一把托住孙老头,:“你们当得起……” “关某办报,不是为自己求财求名,这点天地可鉴,至于到底求什么,眼下暂且不好说,只是请三位相信,关某为人行事绝不敢昧着良心,也不敢愧对天地父母……但具体的,还请容许关某先隐瞒一阵子,这里面有苦衷,但若是诸位能猜出来,关某也不撒谎遮掩。” 俞天晓和孙德成面面相觑,不知道大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倒是赵安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莫非,关先生是要由小报而大报?” 关天呆住,随即捞起桌上的雪茄猛吸两口,以压制激动的情绪,然后颤声道:“赵先生,你……” “看来我是猜对了……”赵安笑笑,他看着关天“如此,赵某更要效犬马之劳,把这报纸的销量冲上去才是。” “赵先生果然大才,大才!”关天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老子这次是赌对了!他日报纸若能成功,总主笔一职便虚席以待赵先生了。” 他又看着俞天晓:“老俞,你为人我是知道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年陈的龙井都能被你拿出来待客,省下的钞票也没进你口袋。你在经营上真是任劳任怨,只是笔下……” 俞天晓喃喃:“是啊,俞某人,这辈子谨小慎微,总希望能成大事,只是天资所限……” 说着满脸心酸的看着赵安:“赵兄弟这样的天才,我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行了,我说你两句吧,你倒好啊,要去滴笃班唱哭戏,骗老太婆掉眼泪了!听着,今后赵兄弟是总主笔,总编辑还是你,孙德成你也别这副样子,到时候你还是老俞手下大将!” 一番话说出来,让两个老将眉开眼笑,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关天口中的滴笃班是浙江的全女子小戏班子,因为登台演唱时,手里拿着两块板滴滴笃笃打拍子而得名,再有若干年的发展后就成为后世风靡南方影响遍及全国的越剧,以上演各种男女恋爱悲剧而深受广大中老年妇女的喜爱。 俞天晓忽然凑到关天的耳朵边道:“社长,咱们报纸卖得火,要是引来同行嫉妒怎么办?我是说,他们明面上打不过我们,暗地里去孙大帅那儿告我们诲淫诲盗有伤风化怎么办?你看张竞生被告状后,连书店都不敢开了,逃到杭州张载阳手下当老师去了……” 关天眉头一皱大声道:“你说得也是。如果真出事了,你们一定要先掩护赵先生逃走,只要不被当场抓到,我这里就能去找申城总商会会长,招商局董事傅筱庵出面通融,他和孙传芳关系不错,有他缓颊,赵先生肯定不会有大事,大不了坐只乌篷船往苏州一跑就是,反正我在苏州有产业,到时候一封电报过去,赵先生就当享受乡野了。” “多谢,二位想得周到”赵安非常感动,人家不光把自己当赚钱工具,还是很爱护自己的,这点就堪称是好老板,自己的穿越之旅看起来倒是还挺像话。 毕竟民国这个时代,道德沦丧风气败坏,背后捅刀子是人之常情,不捅的才是异类。 “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一会儿还有两笔生意要谈,就先告辞了。对了……”说着关天从口袋里摸出五六块大洋递给俞天晓“一会儿请赵先生和老夫子好好吃一顿,不要吝啬吊死!我们是要做大事的人。” 随即夹着雪茄扬长而去。 关天刚走,另外两人便看着赵安,俞天晓开口道:“赵兄弟,你说关社长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猜到了,但我们……可否解惑?” “这个简单,二位都是老报人,对大小报之分应该是清楚的吧。”赵安缓缓道,二人点头。 这是沪上报纸的分类,大报一方面是影响力发行量大,原因不光是背后有大老板财大气粗,而是在于大报是能公开谈论政治的。 不管是国人办的《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民国日报》还是洋人办的《字林西报》《大美晚报》等,这些报纸都是响当当的大报,不但在沪上出名,更是行销全国乃至东南亚。 原因便是报纸主笔感谢,总编敢登,针砭时弊,激昂文字。 这些报纸都是从清末就创刊的,不少报纸更是在辛亥革命前就大肆呼吁反清共和,较之当下那时间的大报数量更多,语气也更加激烈。 不料1911年后,民国被北洋军阀夺舍,民国报纸反而不敢多言政治否则就会招来,“维持正义”人士的暴力袭击,殴打编辑,捣毁机器,乃至往编辑部扔手榴弹。 《申报》等一方面是背后有人,另一方面也有钱聘请武装保安,这才能继续维持,而很多次一挡的报纸就此偃旗息鼓。 于是,其它报纸纷纷改弦易辙,开始专门朝花边新闻方向发展,这就是小报,花边新闻虽然大家都喜欢看,却终非堂堂正正的道路,加上竞争激烈,小报很多,可绝难出头。 原本的《大沪晚报》就是如此。 这些原委,俞、孙很清楚。 “我看关老板啊,可能是和南方有联系”赵安笑笑。 “南方?”孙德成一愣 “粤地”赵安直接给出答案“孙逸仙!” “他是,他是……”俞天晓惊呆了。 “是不是我不知道,但看样子啊,多半和锅民党有关系。”赵安继续道“孙逸仙在粤地创办黄埔军校,你觉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北伐么打的就是这群北洋系的军阀。而你们别忘了,当时晚清时那些鼓吹歌命的报纸,可都是孙逸仙手下人办的,北洋那帮人只是窃取歌命成果而已!” “既然北伐在即,那么锅民党肯定要重操旧业,通过办报来宣传其主张,助长其声势,关老板大概就是负责人之一!” “明目张胆办大报,肯定会被打砸,现在么,先把知名度打起来,也可以使得军阀这里多少有点投鼠忌器,加上我们报社在公共租界,所以会比较安全……” “原来如此”孙德成点头“老俞,你怕不怕?” “怕……当然怕”俞天晓摇头“但是被军阀祸害那么久,老子也火大,能悄悄干他一把也好,我看关社长不像是有勇无谋的人,但愿他能成事吧……你呢,一把老骨头,到时候当心被兵痞给扬了。” “嘿嘿,要扬也是先扬总编啊……”老头子笑笑“我得校对去了,你们这帮人做大事,我是不懂的,我只要保证从我手里出去的稿子一个字都不错,但稿子写得是什么,我可不管!” 赵安也不说话,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写,心里却乐开了花:“好日子要来了!现在四月,七月份黄埔军就会誓师北伐,到27年北洋系就被打得差不多,国民政府建立定都南京!” “娘的,关天如果真是锅民党这边的,那是天下掉粗腿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上去再说,等锅民党掌权后,老子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对了那个戴雨农现在在哪里?提前找到他,王霸之气一放,给他一点小小的才华震撼,那以后就真安全了……不对,丫现在应该南下给蒋光头组建特务机关去了……哎” 想到这儿赵安悻悻叹了口气,不急着找大佬,先把黄文写完再说,读者催更可是非常狂热的啊。 当天晚上六点,他交稿离开。 路上报童喊得更加疯狂:“看报看报《大沪晚报》,今天的失足妇女回忆录更加精彩更加刺激!” “看报,看报,《大沪晚报》,引领风潮,洋钱两分,能开洋荤!” 赵安听得嘴角直抽筋,这编词的真是人才,竟然合辙押韵,琅琅上口。 “娘的,王秀才!,你倒是念啊!念啊!大家可是都给钱了!” “就是,就是,王秀才,你这个读报摊,生意都是我们照顾的,册那,关键时刻,你怎么哑巴了。” 半路上赵安被路边的人声所吸引,扭头只见一群人围了圈,中间是个半老头,坐在一张板凳上,手里捏着《大沪晚报》神情尴尬,被众人一叠声的催,他嘴里叽里咕噜的在表示不能念,眼睛却贪婪的盯着报纸。 显然这个王秀才是靠念报纸为生的,这年头识字率低,可大家都想知道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电台有新闻广播可听,这一台收音机要好几十大洋,普通人根本买不起。 于是这种念报纸的行业便应运而生,每人花一分钱,就能听好几段,大家轮着来,倒也不贵。 最终,那王秀才拗不过热情听众,操着蓝青官话开始念,“我四肢张开,浑身发软,呼吸急促,这女人确知我喜欢她的举动,并不觉厌恶,便又伺机亲吻恭维我,诸如“噢!你多迷人!!噢!如果我是个男人多好!”这些话不时被她的亲吻打断” “肏……”赵安眉头一皱“毫无技巧全是感情!这王秀才不行啊!” 可周围的听众却听得份外认真,甚至呼吸都急促起来,还各自弯下了腰。 此情此景过于美好,赵安只觉得辣眼睛,匆匆忙忙掩目而去,口中默念阿弥陀佛,心中对自己造下的罪孽悔恨不已。 …… 于此同时,《商报》编辑部里。 主笔和主编也各自拿着一张《大沪晚报》,争论得异常激烈。 “这种文字,简直道德败坏!无耻!无耻!”主编年过三旬,四方面孔,梳着时髦的短三七分头,头发用发蜡固定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国字脸看上去颇为正气,带着一副时下流行的圆眼镜,又添上几分书卷气。 “何必呢?宽容些”说话的是主笔,他年纪略大看样子在三十五六,瘦长脸,相貌清癯,一身竹布长衫,让他看上去很有前清老夫子的派头,可嘴里说出的话,却异常富有时代洞见“此文,当然有格调不高之处,但文字清晰流畅,风趣幽默,多有双关比代,读之倒是不觉面目可憎,反而让人想和作者结交一番,作者定然是个妙人!” “呵呵,布雷!你这样说我可不乐意了,这分明是蛊惑人心,诲淫诲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值此之际,我等文人更应该提千钧笔写圣贤书!” “公展,你这话……未免强词夺理,我可知道你办公桌的抽屉里就放着一本绣像本的《金x梅》,没事就翻几页,乐在其中,你看得,别人就看不得?” 那个被叫做公展的人,顿时吃瘪,只是怒目而视:“布雷,你要搞清楚,关天这个王八蛋正经的做不过我们就搞这歪门邪道!” “公展啊,关天也是我们同志,不能如此苛责。是的,我们《商报》倒是立志要做大报,可现在呢,明着被孙传芳打压,暗地里被蒋顺卿,王春山阴,这固然是他们反动,但由此也可知,你我行事,也有不当之处啊。” “有何不当,我们宣传歌命思想,唤起民众反军阀意识!”公展顿时激动起来。 “呵呵,这儿可是军阀的天下啊!” 倘若赵安在此,肯定大吃一惊,《商报》这份落魄倒霉报纸编辑部里竟然藏着两员在民国时代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戴着眼镜言辞激烈的是潘公展,在北伐成功后做到锅民党省城市党部主任,抗战中担任锅民党宣传部副部长兼《中央日报》总主笔,是cc系陈立夫陈果夫的爱将,是党同伐异的急先锋。 相貌清癯思想温和的姓陈,陈布雷,性情平淡,却是日后光头最为倚重的秘书,青袍加身,却名动四海。 此刻两人都尚未发迹,都是小小的落魄报人,还为赵安的惊世黄文争得不可开交。 以至于潘公展几乎要割袍断义了。 ………………………… 本馆要电京城之炸弹恐慌北京自二日起奉飞机连日掷炸弹巿民恐慌甚夜不点灯今日先农坛行植树礼时突落炸弹数枚官民骇散 北京支〔四日〕炸弹落安福胡同袁宅一枚,未伤人。崇文门鞭子巷一枚,古宫文渊阁附近一枚,图书无恙。石头胡同一枚,北池子一枚,朦石伤一妇。天桥附近四枚,一枚未炸,使团已备高射砲。鹿锺麟亦在景山安高射砲五,南苑二,并称欲以飞机包击敌机。〔四日下午八钟〕 北京支〔四日〕十点奉军飞机又绕京投弹。东城南城均有死伤待查。北平此间中外人均谓,奉机投弹徒买人民仇恨。昨今无聊人避飞机赴交民巷者甚多,六国饭店休息处坐椅一张贵至十二元客利饭店贵至五元〔四日下午九钟〕。 ---《申报》二版民国十五年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