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锣密鼓地对付杰林,但并没有忘记,我们还有几位同志没有落网。他们也要加紧对付别动队的进逼。我担心的主要是格罗斯沃格尔和卡茨。其实,我并没有理由特别为他们担心。他们既然这一次没有落网,想必已经有了隐身之地。对卡茨来说,更不用操心。卡茨本来就在安东尼郊区有一处很可靠的藏身之地。再说,我们早就商妥,他得离开巴黎,前去马赛静候几个月。 谁知杰林的助手伯格来向我报了噩耗: “你知道么?你们那位卡茨被捕了。” “是吗?什么时候呀?” “约莫有三个星期了。” 原来卡茨也落了网。我到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卡茨也过不了关。可是为他采取的安全措施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的了。 卡茨眼见我被捕,心里没了准星,便用几天时间,准备开路。正好他的妻子塞茜尔在11月19日生了孩子。他要把母子安排妥帖才能动身。他的大儿子让·克劳德已经送去比叶隆堡他姐姐家。 我在1973年离开波兰以后,才由塞茜尔口里获悉,1942年11月28日,她丈夫和格罗斯沃格尔一道到妇产医院去看她。他们俩都已经知道我被捕,愁得不知怎么好。12月1日,卡茨又到医院去看她,准备第二天把她母子二人带走。可是再没有什么第二天了。就在当天,卡茨在巴黎逗留过晚,碰上了宵禁,又不愿意冒险回安东尼,他便到一位女友艾尔里希家里去借宿。艾尔里希的丈夫是犹太人,当小学教员,从前在西班牙参加过国际纵队。 自从战争一开始,他家便成了通信联络站。雷希曼就是在那儿跟卡茨碰头的。那还是1942年年初。雷希曼被捕,做了招供,盖世太保便把这所房子监视起来。其实,我早就下令不再利用这个去处,而卡茨却不管这些,心想几个小时出不了事,明天一早就走。盖世太保的监守人员通知了巴黎别动队队长雷塞,派人逮捕了卡茨和艾尔里希。我跟杰林说,艾尔里希并没有参加“红色乐队”。我们的活动,她全不接头。可是,她后来还是被送进了集中营,并且死在集中营里。 最后轮到格罗斯沃格尔,他也给别动队逮起来了。他们之所以能够找到他,靠的是极端无耻的讹诈手段。 天下也真有凑巧的事情:格罗斯沃格尔的妻子雅纳。贝桑也在生孩子。我在牢里,自然不了解这个情况,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却是关系重大的事情。所以我在那时候并不怎样担心,反正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让他暂时去瑞士。贝桑不知道情况如此之严重,不肯加紧隐蔽。结果,别动队于11月26日在比京郊区一所公寓里找到了她。他们便使用了他们惯用的手法,叫她写信约会她的丈夫。如果她不肯写信,便要当她的面把孩子掐死。她丈夫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但是按捺不住最后作别的热望,仍然如期赴约,于12月16日自投罗网。 事前四天,伯格以满不在乎的口气对我说: “今天,我们要去逮捕罗宾逊啦。” 伯格说话,一向比较随便,他居然把别动队的行动计划都告诉了我。这种半真不假的好感,后来却帮了我的大忙。伯格说: “我们发现他已经有好几个月,并且决定在他赴约的时候逮住他。雷塞为此组织了一次毫不含糊的军事行动。几十名别动队员分布包围现场,各人手里都有犯人的照片,按图索骥,万无一失。我可以预先告诉你,雷塞打算叫你一道去,想看看你的反应。但是他不能让你出面。你一出面,“大赌博”不就全垮了?你若是不肯去,他就可以逢人便讲,你不肯合作。”我当即回答他说: “好吧,如果没有理解错,雷塞也想摸摸我的底,给我设了个圈套······” “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好了。” 行呀!反正我已经心中有数。中午时分,我被带到雷塞那儿。他又把伯格的话说了一遍。 他说:“奥托,我们今天去逮捕罗宾逊。” 老是这么一套,反正功劳都归自己,同伙没份儿。 “你搞错啦,雷塞,这个人只会令人讨厌,他什么也不知道。” 雷塞并不相信我的话,只说: “也有可能。不过,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到底有没有用场,还是让我们自己去掂分量吧。反正你得陪我们走一趟。 “悉听尊便。” 我把话说得那么样轻巧随便,雷塞一下子诧异得好象钉在椅子上一动也动不了。 不管怎样,伯格的确不曾骗我。 我乘车前往现场,途中心里盘算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结论是,唯一有助于同志的办法,不外是设法让他发现我在场。事情是这样,假如德国人把我上了手铐,在现场露面,那就是说“大赌博”已经寿终正寝。因为,负责格罗斯沃格尔安全的小组组员,必然会看见我,一看见我就知道我已经被捕。可是,我的车离现场二百来米就停下了。我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捕。 自从8月里,施奈德在比国被捕,盖世太保便发现了罗宾逊的踪迹。他的前妻是柏林小组成员,和她已经参军的儿子一起被捕。为什么当时盖世太保却没有立刻动手呢?理由是,他们以为格罗斯沃格尔还指挥着第三国际的一个重要组织。在这个组织里面还有两位重要人物。一位是第三国际从前的组织部书记德劳茨,一位是德共前领导人明曾堡①。 这个神通广大的秘密组织,其实全是缪勒他们脑袋里的空中楼阁,全是他们活见鬼。那时节,德劳茨已经开除出党,明曾堡则在1937年也已经由德共开除出党,同时也开除出了第三国际。1940年,达拉第政府把他关进了古尔斯地方的外侨集中营。就是在那儿,贝利亚手下的两个特务,奉命在集中营里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两个特务劝他一道越狱。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他答应了。结果,离集中营二百来米,人们发现他吊死后的尸首。 德国人的意图是要抓住这个幽灵组织的全班人马。因此,他们才监视罗宾逊,暂时不动他。这样才好搞一次大场面的审讯案,由格罗斯沃格尔担任主角。目的是,让“新欧洲”各国人民耳闻目睹,“国际布尔什维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盖世太保在11月找到罗宾逊的踪迹以后,没有再从他身上找出任何线索,于是决定加以逮捕。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11月21日,在西梅克斯公司破获以后两天。我把本组情况告诉了他,彼此约定中断一切联系。就在这一次约会上,他已经知道施奈德被捕,表示十分担忧。他还不知道,他在帕西的隐蔽所,已经在盖世太保监视之下。 至于马克西莫维奇呢,他也早已被发觉了。他和霍夫曼·晓尔茨小姐订婚的时候,盖世太保照例到警察厅去查外侨的档案。晓尔茨小姐乃是奥托·阿贝茨的秘书。等到我们知道这件事,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本来想托我们在警察厅里的联系人,把有关的档案藏起来,可是盖世太保已经先下手。他们得知马克西莫维奇一向同情苏联,当即撤销了他进出马哲斯蒂克大旅馆的通行证。这样一来,他的嫌疑已经不轻,接着沃克博士又在柏林译出了一批密电。密电的来源一望可知,于是嫌疑成了确证。他的未婚妻到德国探亲回来,告诉我们德国城市遭受破坏的情况。我们把消息报告了莫斯科。盖世太保把材料对证一下,发现来源在晓尔茨小姐。 从10月起,马克西莫维奇已经受人跟踪。别动队队员毫不躲躲闪闪,他们径直去到比叶隆宫堡,一五一十告诉安娜,说是已经收集到一切证据,证明她自己和她的兄弟参加了一个间谍组织,反对第三帝国。他们对安娜说: “你可以帮我们一把忙,只消你帮我们约你的领导会见一位德国人,也不妨约在非占领区,我们可以完全保证你不受连累,因为这件事政治意义很大。” 安娜马上把杰林的话通知了我。我当时自然只能够把这件事当做一桩普通的绑票手段。其实,那时候,他们也许已经在想为“大赌博”打基础,争取我和他们“合作”。 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看,马克西莫维奇的处境岌岌可危。我劝他让我设法把他隐蔽起来。 他说:“我不能这么办。我上有老母,还有一个妹妹。我一走,她们怎么办?你想过他们的报复手段没有?” 他接着说:“我若被捕,宁可自杀。” “不行。这些王八蛋,一定要多杀几个才好。” 他全然不改习惯,照旧“工作”。12月12日终于在他未婚妻的办公室里被捕。 凯丝。佛尔克纳也由于密电被译出而暴露了身份。她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就在12月回德探亲。三十年后,她的叔父告诉我说,她当时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她的伴侣波齐亚尔多让盖世太保抓去受尽非刑拷打。她于1月初回到法国。不出所料,她也遭到逮捕。 斯普林格的结局和布劳索莱德一样。 他在1941年12月撤退到里昂,我在上文已经讲过,他继续积极活动。他跟比国的一位前任部长巴尔达萨尔,还跟一位美国领事有交情,可以弄到一些消息。这真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战士。他手拿武器和盖世太保战斗,最后英勇牺牲。 我在4月里碰见他,劝他小心一些。他说什么也不干,只问我要密码。我只好给了他。 我问他:“发报机呢?” “我什么都有,美国人给了我一个小宝贝。” 10月里,我们知道占领南方已经是几个星期里的问题,我回到里昂,再一次叮嘱斯普林格多加小心。他却发起火米说: “我知道我跟茀萝拉(他的妻子)可以一道到美国去,可是我不愿意,她也不愿意去。战士在前线,能说有危险便退却吗?我们跟战士有什么两样?我呀,我是第一线的战士,我要工作到最后一天。如果他们来了,我有办法招待他们。” 他把发报机安置在一个小村子里,离里昂十七公里。附近有高压电线,他在上面接了根线。他又说: “他们要来,我把什么都炸光。”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 一天晚上,他回里昂家里。他在事前早和他妻子约好,在窗子上做下暗号。他一瞧就知道能不能上楼。天黑了,灯全灭了,按说他该特别小心,而他却手握短枪,直奔楼上。楼上有盖世太保等他吗?管他妈的,有风险自己担当。一开门,特务们坐的站的满满一屋子。他就往人堆里开火,打伤两个。一手掏出随身老带着的药丸······可是没来得及吞下去。 他先关在里昂,第二天送往弗雷纳监狱,上了四天毒刑。圣诞节那一天,他怕顶不住非刑,便从五楼过道跳了下去。 斯普林格的堂妹叫伊凤,还有她的弟弟是在战后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事情记载在雷米上校写的一本书里,书名叫《勇怯集》。书中卷二第二十七页写道:“圣诞这一天竟以自杀开场。走到了绝路的人,在最高一层楼的过道里,跨出栏杆。许多监犯都听见叭嗒一声身躯落地······”这个记载是符合事实的。只有一点,斯普林格自杀,并非走到了绝路,雨是为了决不在毒刑之下招供。我对他有足够的认识,知道他的勇气。他拿枪对付盖世太保,往人堆里开了火,服毒又没有成功,最后在狱中跳楼自杀,完全等于模范战士战斗到底。他的遗体后来被发掘出来,重新归葬。比国政府在他身后颁发了勋章,表彰他的功勋。 盖世太保在里昂的头目,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巴尔比。他逮捕了卡茨的兄弟约瑟夫和我的老朋友希雷伯。两个人都不是“红色乐队”的成员。约瑟夫曾经要求参加工作,但是我没有同意,因为我不愿意一家两兄弟都搞这种性命攸关的工作,再加他们一家人都和我有渊源。 跟好多地下斗争中的战友一样,我也是在巴勒斯坦认识希雷伯的。他是热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但不是驯服工具。他不怕提批评,叫理论家不痛快。所以他老愿报名到西班牙去打仗,竟然没有得到批准,理由是他路线跟得不紧。 我在1940年夏天一到巴黎,便想找他。象希雷伯那样积极和坚决的人,决不会半途而废。我从他妻子那里得知,他在1939年办了一家收买旧汽车的铺子,一旦打起仗来,可资掩护。莫斯科情报中心对他感兴趣,派给他一位青年军官,名字很古怪,叫做弗利茨。表面上,弗利茨算是经理。 遗憾的是,情报中心派来的一些代表,本来已经够戗,弗利茨和他们比起来越发差劲。1939年秋天有一天,两名警探到车库去进行例行的检查,大概警署已经有希雷伯的档案材料。咱们这位苏联特务军官正在后面一间屋子里,一听见便跳窗逃走,而且动作十分“高明”,一逃就逃到苏联大使馆,报告他差一点被警察抓去。 大使馆里和弗利茨联系的人也是一位情报“高手”,其“高明”程度与弗利茨不相上下。他觉得最妙的办法,莫过于把希雷伯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抄在本本上。法国警察便把希雷伯当作苏联大使馆的人员一样监视起来,并且随便找个借口,把希雷伯抓走,再把车库搜查一遍。 这种客串式的胡闹自然会引起合乎逻辑的后果。德苏条约一签字,法国警察便把希雷伯抓起来,送进维尔内集中营。德军开到以后,希雷伯还在集中营里。我决定帮助他越狱,并把我的计划告诉苏联驻维希大使馆的武官苏斯洛巴罗夫。他说宁可走合法途径。他本来已经有一张苏联被捕公民的名单,打算交给德方,要求予以释放。再把希雷伯的名字添进去,十分轻而易举。果然,希雷伯获得了释放。可是,德国一向苏联开战,希雷伯还在马赛。老婆孩子已经在莫斯科定居,而他却没有来得及去,只好转入地下。这一次被捕时被击毙。 卡茨的兄弟约瑟夫则在流放后失踪。我之所以把他们两人的遭遇连在一起讲,那是因为我认为告发他们的人乃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舒马赫,就是那种不三不四,特工用来到对方去卧底,做内线的人物。我有种种理由相信他是盖世太保雇用的眼线,钻进了“红色乐队”。温策尔被捕时的住宅是他租的。大家出了事,就他没事。比国小组破坏以后,他来到巴黎,住在拉劳希家。拉劳希是负责我跟罗宾逊两人之间联络的。1942年11月,他不管我的严格禁令,自作主张到里昂去找斯普林格(斯普林格英勇就义的情况,我在上文已经讲过),同时也找了施奈德。12月,他找拉劳希,叫她约会罗宾逊。上文也已经叙述过德国人怎样兴师动众逮捕罗宾逊的。拉劳希迟疑一下,还是答应替他联系。结果是拉劳希从此一去不返。 拉劳希是“红色乐队”的队员,爱上了一个杰林手下的眼线······姑娘长的很漂亮,性格温柔,身后留下一些美妙的诗篇②。 ①德国某周刊曾于1968年刊登过一批文章,记载“红色乐队”成立的经过。 ②她的诗集由“现实出版社”于1946年出版。沙尔·维德拉克在序文中说:1941年夏天,拉劳希开始送她的诗篇来给我看,请我提意见,并且给她一些指点。1942年年底,她把一个大封袋,装了她的全部诗篇,交给我的门房,托他交给我保存。她的用意不问可知。果然,她走后便失踪了。 1939年春天她写了下面一首诗,大概那时候,她已经预见到自己的下场。 她写道: 我呀,我也想 把我的芬芳 留在大地之上 让世上的人 我的弟兄们 记得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