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阿 第四十二章 堪怜将才
“奸细?不可能!至少中军和左军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嘶,好痛!——这些都是一起拼杀过的过命兄弟,人数我也查得清清楚楚,从出城到入南岭,一个也没少,难道是景国?!” 楚岺均想起那个傲慢而阴冷的景国公子嬴琮,忽然沉默了。 他长于将门权贵之家,自幼却痴迷文学卷帙,人人称奇。他迎着众人的赞颂与歆羡,一帆风顺地长大,最大的挫折就是被昭王因谗见远,贬为三闾大夫。但即使如此,他宁折不弯的骄傲也丝毫不减,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可这空前惨败的一役,动摇了他的信心。 他从未上过真正的沙场,第一次执掌三军,便葬送了数万人的性命。昭王答应与景国结盟,他有过疑虑,却并未坚定劝阻。 那十五万英魂,是死于他的软弱,亦是死于他的自负。倘若他拼死进谏,倘若他在入伏虎岭前察觉到不对,这十五万条性命,是不是就可以幸免? 十五万人命的血债,他永远也还不完。步步筹谋,如此阴险狡诈的毒计,是嬴琮的手笔么? ……不对。 幕后之人,大概是他奉若神明的那个太子嬴钺。 嬴琮毫不掩饰他对这位太子兄长的仰慕之情。在他的口中,这位太子可谓是完美的存在,雄才大略、胸怀天下——就差直白地对昭国人说,他是将来的天下之主了。 楚岺均冷笑一声。 好一个战神太子,赫赫战功、场场胜局,原来是用这种下作手段赢来的么?枉他还曾真心钦佩他的威名,如今想来,心寒至极,令人作呕。 可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敌人,是真的令人胆寒。若真是他在背后谋划这么大一个局,难道就为了让昭国大军远征南境,被晏国伏击一场? 不可能!嬴钺已经从南郑回军,浩浩荡荡开往东南。如今昭军出动,邵都空虚,而嬴钺带着四十万景军,以伐晏之名逼近了湘水之畔…… 楚岺均觉得头痛欲裂,熊辙见他状态不对,忙扶住他问怎么了 正在这时,帐门口一个小兵探头进来,看到里面的混乱场景,竟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跑了过来,半跪行礼,腰间一把朴素至极的剑触地,发出金石之音。 小兵开口,声音悲痛而嘶哑:“……将军。” 在楚岺均颤抖的视野中,她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晶莹。 楚岺均脸上一片镇定,静默了片刻,转向熊辙:“熊辙,你先出去一下。” 可待熊辙出去了,他焦急起身想上前,胳膊撑地却是一软,这才惊觉自己的每一寸身体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他踉踉跄跄地爬过去扶住她的肩头,声音也抖得不像样: “……你怎么来了?” 云容费力地从腰间解下简朴至极却又光华夺目的无名剑,递给楚岺均。 “……朗言死了。”一串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来。 楚岺均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用力地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他抱得那么紧,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从这世上消失。 数日的紧张奔波后,直到此刻,云容终于撞进了这个温暖坚实的胸膛,听到了他有力的、温热的心跳。 她埋头进他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来到楚岺均身边时,云容已近五日不眠不休。 她拼尽全力才从乐府大火中的刺客手里逃出,却一刻也不敢耽搁,骑马追着昭国大军出征的方向而去。 朗言已经遇害,昭军之中,会不会也有在楚岺均背后射暗箭的人? 她不敢想这个答案,只能拼命纵马狂奔。她在湘水之畔驰骋了五日五夜,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攥着三片杜若叶,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楚岺均的名字,越来越恐慌。 终于,数个时辰之前,她嘶哑着嗓音唤出那一声后,杜若叶从指尖飞出,围着她旋转。风云诀念出的瞬间,她穿越长风,迎面扑进了震撼天地的大雨,撞上在厮杀中已被逼至绝境的楚岺均后背,沾上了他的鲜血。 那一刻,她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手上刺目的殷红和周围的兵刃让她心底一片雪亮—— 若她不能救他,他就将死去。 绝望和希望是在同一瞬间将她淹没的。刹那间,她感觉到了群山的呼吸,草木的悲鸣,感受到天地震颤,霞光将出,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一眨眼,她便已立于山巅。 她抬起一只手,看见雨滴坠在指尖,溅出一朵水花。 心念一动,指尖忽然仿佛有什么游窜出去,吸引着碎裂的水花重新在指尖汇成圆润的一滴水,静默片刻,猛地飞起。 狂风呼啸,大雨倒流。天地间的风都在她四周飞旋,带来天地间的雨,天地间万物的呐喊呻吟……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强的法力,可以唤动群山与风云。 可一切又是那样自然,仿佛她就该立于山巅,挥手成雨,山林齐舞。万丈霞光之中,她就是神明,她心中的愤怒和哀伤,都可以轻易地覆灭峡谷之中的碌碌凡人。 那些细碎的蚊鸣,是凡人在叫喊么?可她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觉得吵闹。 山脚众生渺渺,遥不可及,只因一个人的存在而近在咫尺。 走吧。 雨水倒灌,霞光辉煌,那是神明在告诫你们,离开这片神明庇佑的山岭。 ------------------------------------- 幸存的五万昭军在南岭中跌跌撞撞走了五日,才走出山岭,遇上了迎面赶来的右司马风澜所率右军。 “……末将带着右军秘密行路,在郴城外不远处驻扎,预备第二日一早攻城。没想到,后半夜却遭到了晏军偷袭,我军不防,折损近一半兵力,仅余五万多人。 “因为怕乱了将军所定计策,第二日右军还是按原计划强攻,但士气已挫,兵力减半,加上郴城戒备森严,早有防备,三日仍没有任何进展。末将也是那时才想起,若晏国早已察觉,恐怕潜入山岭的大军有危险,因此赶来接应。 “末将带兵不力,反应迟缓……请将军治罪。”风澜一脸痛悔,半跪于前。 楚岺均长叹一声,“是我决策失误,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大军在回撤路上扎营暂歇,主帐之中,三位司马及一位大司马贴身侍从均是面色凝重。楚岺均不放心让云容独自离开大军,她在这军队之中又无别处可去,便只好让她扮做侍从,留在主帐之中,对熊辙、风澜等只说这是自己的表弟,但还是招了些奇怪的眼光。 云容静立在一旁,细细听着几位将领的交谈,并不出声。 那日在伏虎岭,她突然与群山之灵相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法力,是她始料未及的。待到两军退去,她回到岭中跌跌撞撞地寻找楚岺均,自己忽然就又变回了那个初到人世的小小山灵,再也没有浩然立于山巅时的遥远感觉。 这样也好。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感觉此刻十分陌生,但每每想起,总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那个瞬间,她只是被真正的南岭山神附体,驱赶打扰了山神领地的凡人。 楚岺均正与风澜和熊辙讲着他对战局的分析,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大乱,有兵士飞奔到帐门口,高声报道:“启禀大司马,邵都急报!” “传!”楚岺均几人都变了脸色,霍然站了起来。 传令兵奔入帐内,半跪行礼,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 “启禀大司马,邵都遭到景军与晏军合力围攻,五日前两军已过湘水,兵临邵都城下,君上急命大司马回师救驾!” 楚岺均咬紧了牙关,一把握住腰间佩剑,一字一顿下令:“传令全军,即刻拔营,星夜驰援邵都!” 国都告急,楚岺均率领大军日夜兼程,终于在都城被围十二日后赶回了邵都。 虽然大军主力已折损大半,但终究仍是精锐,因此大军抵达时,景晏两军暂避锋芒,撤到了城郊外数里,驻扎在湘水边,攻守暂成对峙之势。 入城整顿好军队之后,楚岺均即刻进宫觐见昭王。 “岂有此理!嬴钺小儿,欺我昭国重信守诺,竟敢公然行此背信弃义之事,景国蛮夷败类,当受千古骂名!”高台之上,昭王愤怒地摔了军报,气得整个臃肿身躯都在颤抖。 “君上息怒。如今,邵都守城之军仅有我回师十万及黔郡、奚郡所调二十万,共计三十万;而景晏二军中,景军就有四十万,晏军也有不下十万,估计还有更多兵力在向这边调集。 “倘若交手,我昭军实在不占优势。故此,臣以为,现下最应做的,就是放下身段,遣使去景国太子处求和……” “放屁!”昭王怒不可遏,连仪态也不顾了,指着楚岺均的鼻子骂道,“你,你还好意思跟寡人说去求和?你带着寡人三十万大军去南境,结果几十天回来,就只剩下十万!你们楚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