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阿 第四十一章 十万火急
峡谷两边高崖之上,有人。 楚岺均的心急速地跳起来。 他压抑住心底瞬间升腾起来的凉意,抽出腰间正则剑,召来传令旗兵:“马上传令,大军立即停止前进,迅速回撤!”旗兵得令,马上散开向四方飞奔而去。 一片乌云遮住了最后一角日光,狂风忽起,天地骤然变色。 一瞬间,战鼓与雷鸣同时大作,隆隆巨响和震天喊杀声在两边山头上炸响! 山头之上,刺眼的黄色大纛旗猛然立起,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上书凛冽大字,正是一个“晏”字! 瞬息之间,已有箭雨如蝗群般飞来,无数昭军士兵中箭倒地,又有数不清的巨石隆隆滚落,山谷中一片人嚎马嘶。 暴雨未至,却有洪水般的士兵从山头涌下,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直冲入昭军之中。昭军阵脚大乱,两军转瞬便厮杀成一片。 顷刻间,雪白电光撕裂天空,把伏虎岭变成了黑白红三色的惨烈地狱。 这不是一场伏击,这是一场屠戮。 “回撤!回撤!”血肉横飞之中,山谷里一片混乱,传令兵已经不知道散到了哪里去,只能由楚岺均开始,由每一个依然能够站立或骑马厮杀的昭军将士声嘶力竭地传递下去。 忽然一颗豆大水滴落在楚岺均眼睛上,他猛地抹了一把脸,又挥剑斩了一个飞扑过来的士兵,鲜血溅了他一身。 更多的雨点落下来,随即就变成了滂沱大雨,雷电交加,天地昏然,大雨如注,雨水很快就在山谷中冲出了无数条鲜红的小溪,而晏军士兵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两边高崖涌下,冒着暴雨冲杀。 “将军有令,生擒昭军统帅楚岺均,其余人等格杀勿论!”有晏军传令兵厉声吼道。 雨太大了,无数雨珠在脸上炸开,溅得楚岺均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敌人。他身边有数十名昭军士兵在为他拼杀,然而有更多的晏军士兵争先恐后向他这边涌来,楚岺均先前嘶喊着昭军后撤,自己此刻却只能奋力厮杀,一步也动不了。 “将军!我断后,你快走!”惊雷一般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响,是熊辙挥着战斧赶到了楚岺均身边。他力大无比,心下又是怒火熊熊,飒然横劈一道,直接砍开了数个一起袭来的士兵。 这一阵攻势暂止,两人背靠背共同厮杀的杀伤力实在太强,晏军士兵有些迟疑。趁着喘息的功夫,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主动劈斧挥剑冲杀了出去,同时继续大喊着让昭军将士都回撤。 雨雾弥散,山中渐渐变得越来越冷,楚岺均握着正则剑的手虎口已被震裂,手指沾着湿滑冰凉的雨水,也渐渐得越来越僵硬,拼杀越来越吃力。无数刀光剑影之中,他勉强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望见雨幕里望不见边的战场上,漫山遍野都是昭军的尸体。 楚岺均脚下猛地滑了一下,身子迅捷地一翻没有跌倒,却躲不过面前呼啸着劈来的两剑,一剑从脸前划过,重重击在胸甲上,豁开一道裂口,另一剑则猛地刺入了他的右心,鲜血溅出,剧痛难忍。 “将军!”熊辙大惊扑来,却被人潮阻住。两人间已有了十多步的距离,熊辙即使奋力拼杀,也无法立时前来救援。 就这一个分神的工夫,他胸膛中央猛然穿出一个锐利的枪头,带出泼洒的鲜血!熊辙一声痛吼,身上刺着长枪,却仍勉力挥出战斧斩落一人,但终究身被重创,被潮水般涌来的晏军士兵完全覆盖,无数利刃入体的声音和着雷声炸开。 “熊大哥!”模糊了双眼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楚岺均猛一咬牙拔出刺入右心的剑,往后一个趔趄,忽然撞上了什么人。他勉强一扭身,却什么也没看见,唯有几步外潮水般涌来的晏军士兵。他咬紧牙关继续挥剑,却发现冰冷僵硬的手已几乎不听使唤…… 苍天,真的要亡他于此了吗? 甚至来不及抹一把眼前的雨水,他猛地举起剑,剑刃对着自己。 身为昭军将领,倘不能突围,便绝不为晏军俘虏。 紧握着剑柄的手骨节一片惨白,模糊一片的视线中,仍有数不清的晏军士兵朝自己扑来。残影绰绰中,他想起府中年迈的父母,想起一江碧绿湘水,想起冬日与挚友对饮的酣畅,想起那个还在邵都等着他的的姑娘。 那个姑娘还等着他凯旋,等他还她一把剑,等他带回九十九片南境的叶子…… 抱歉,我又要食言了…… 剑刃上映出一道雪白电光,他闭上眼,下定了决心。 濒死的一瞬忽然凝滞,仿佛被拉到无限长。 不对,不是时间凝滞,而是雨幕凝滞。原本带着毁天灭地之势从空中奔袭而下的雨幕突然诡异地停在了半空中,但也仅仅是一瞬。 随后,凝滞的雨点飘浮了起来,须臾便恢复了迅速的移动,却并不是继续下落,而是飞向翻腾涌动的层云,渐渐汇到一处,聚成了一个庞大的旋涡。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眼前异象。 大雨滂沱,向青空倒流,仿佛乾坤逆转,长空为地,山野为天,天地万物瞬间倾覆,众生眼中唯余滔滔雨水奔涌而去的方向—— 雨幕旋涡的中心,有一浩荡青衣的神祇立于山崖顶巅,广袖飞扬,高声吟诵。 罡风呼啸,层云陷落,唯有一束天光洒落在她身上,仿佛坠入凡间的星辰。 神明身旁凛然的灿烂光芒逐渐扩大,伴着隆隆雷鸣撕裂愤怒云海,天空中顿时霞光万丈。狂风中,漫山林海怒号,藤蔓缠绕,枝叶摇晃,整片山岭都在震颤,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山神的愤怒。 “山……山神显灵了!”“杀伐太重,这是山神的怒火啊!”“我们……我们不该在山神的领地伏击,山神震怒了!”已有上年纪的老兵恐惧地丢下兵器跪下,高呼着山神息怒。 两军士兵亲眼见证神明现世,纷纷丢盔弃甲拜下。晏军士兵生怕山神一怒之下降下山洪泥流,将他们全数埋葬于伏虎岭峡谷之中,而昭军士兵则涕泪纵横,感谢山神慈悲,救他们一命。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不然,山神就要降下惩罚了!”晏军中有人大吼一声,众人顿时醒悟,哄乱一片,向伏虎岭外的平原跑去。 乱糟糟的一片中,楚岺均终于找到几个旗兵,几人奋力大喊着四处传信:“昭军将士,全军回撤!”“回撤——”踩着混合了雨水和鲜血的湿滑沙石,两军向相反的方向奔跑,再也没有厮杀的勇气。 他跌跌撞撞地凭印象去找刚才熊辙的位置,扒拉开遍地尸体,终于看到一身血污、人事不省的熊辙时,心头一阵激痛,赶忙弯下腰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息。 他把熊辙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起来,却见熊辙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将军?我们见了神仙,这是上天了吗?” 楚岺均鼻子一酸,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抱歉让你失望了,熊大哥……我们还活得好好的。” 熊辙眼前一亮,顿时咧开嘴笑了:“……果然!我就觉得我命大,今日肯定死不了,哈哈哈!啊——疼。”一笑就扯动了一身的伤口,楚岺均只得赶紧叫他闭嘴,又搀着他和大部队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几个时辰后,浑身湿透、满身狼藉的昭军将士终于回到了进入峡谷前的林地,聚集在一处暂时喘息。 但更多的人,已经长眠于伏虎岭之中,再也没法回到湘水之畔的故乡了。 “将军,营帐基本都扎好了,人数已经清点完毕。中军与左军加在一处,还有……五万不到,大部分都带伤,已经在全力救治了。”一名传令兵入得主帐来。 帐中空无一物,楚岺均席地而坐,他疲惫地应了一声,让传令兵退下。 他的旁边坐着熊辙,这家伙到底是筋骨结实,那么一身穿刺伤,包扎止血后,居然还挺有精神,虽然眼睛发直,还能嘟嘟囔囔个不停: “……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真能见到一次神仙。要不是神仙,恐怕我们都得折在伏虎岭回不去了……” “啊,将军!晏国是如何得知我们会从伏虎岭经过的?”熊辙突然想到了紧要问题,猛地叫起来。 “是啊,晏国是如何得知的……我们行事隐秘,还派了风澜的右军去混淆视线,按理说,应当不会被察觉……”楚岺均突然一顿,心猛地揪紧了:“对了!晏国知道我们会过伏虎岭,那么是不是也知道风澜他们要去袭击郴城?” 熊辙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楚岺均却已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右司马风澜独自带领十万右军,和主军分开已有数日,不知道他们现下如何了? 主帐之中一片沉寂。 可是干坐在这里也没用,唯有等他们撤出南岭和风澜汇合,才能知道答案。楚岺均揉揉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下这头无能为力的担忧,继续思考最重要的问题。 “……若是晏国并非自己察觉到我军动向,那么……若不是我们军中混入了奸细,就应该是与我们合盟的景国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