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回:邢老舅票绑霸家银 来旺子火雪夺妻
话说邢德全不日上岸,大水洗过一样——姊丈史鼏帮的盘缠,家姐帮的分赀,尽付酒色:一半穿肠而去,一半到了花船上的吴娃越女身上。 囊中空空,看看有几十里旱路要走,过紫檀渡未敢下船。西行十数里,上了柳叶渡的洒泪亭,栏杆踏板上仰躺歇息,睡了一觉,醒来直奔铁槛寺。 入寺先问贾芹,再问贾蔷。蔷哥儿去了杨柳韶,到了龄官一处,连日未归;贾芹帮衬贾蓉,在后山搭棚,打理焦大之丧。 焦大酒后失足,昨晚水月崖下摔死了,酒囊稀破,淌了一地烧酒,人成了一团烂泥,没个人形了。贾珍看着倒伤心,说是横死,不可停床入室。一张祀牛皮裹了,贾芹领人拿去化人场化了来,贾蓉点穴破了土,请邢大舅糊个芦胎弓陪了葬。 挑坟封圹,种上松柏旌其忠勇,表其苦劳。送树秧子来的金荣并那些挑夫都说:“这样,也就对得住土里埋的了。有儿无钱,四块板都没有的,也还有的是。” 那石匠朝南一努嘴,“嗱,杨柳韶的庄头张,病的七死八不活,也没见独子张华家来端一碗水。这等没肝肠的儿子,生他又有什么用!”金荣趣道:“只怕娶了媳妇忘了爹,赘在姚家改姓王了!” 邢德全把眼一觑,“姚家招的他,怎么改姓王呢,要改也是姚!”金荣笑坎坎的道:“老舅眠花卧柳卧多了,只知一个窑子!张华忘了是他爹的鸡*巴操的,这不是姓了忘,是个什么!”众人哈哈大笑,德全也大笑起来。 贾蓉付清土石二工的力资,过来问价几何,金荣但说不必。奉银若干,金荣却之,贾珍见了道:“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君子之交,在义不在利。若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为其所累,还不如不交来的轻省。” 金荣听出来了,回来便写出一张赁契,明儿规规矩矩去租玄真观,兼雇水谷、虚谷二道看守。杏奴来报“薛大奶奶来了”,金荣放笔,小跑着出账房下楼。 金桂扶辕下了车,不等宝蟾来搀,一人便往里头走。见金荣走来,指他道:“你站着,且别过来,我好生瞅瞅,看六指儿伤了你那里?”关切之意显见,金荣心有所动,为叫他放心,来个白鹤亮翅叫他看了腰身如故,再来个金鸡独立,舞个胡旋子,叫他看了腿脚后身去。 笑说道:“一点子皮外伤,姐姐何苦费心记挂,这都好了不是?”金桂道:“看你贫嘴贫舌的,我就放心了。怎不早告诉我,十来天前的事,瞒的寂死,叫人家来时才知道!” 虽怒说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金荣听的如醉,看的如痴,颤声道:“告诉姐姐知道的人,一准没安好心——致使姐姐挂念愚弟,还生愚弟的气。” 金桂笑诘:“明明是六指儿不好,为何我要生你的气?六指儿到母亲跟前告你的刁状,我劝母亲说:东西两个花局,西边金荣的,上来多少银子,东边六指儿又上来多少?银子天差地隔,能为人品亦皆可知了。 我还说:六指儿膀子是金荣打折的不假,可是他倚恃蛮力,安着欺人之心,自讨苦吃,怨得谁呢?不吃了这个亏,他也不知讲理,只知玩狠。倘或没个能镇辖他的,那还了得呢?两个花局都要叫他糟蹋了!”金荣一揖到地,“多谢姐姐,替我在母亲跟前开释。” 这宅院原是预备冷二郎娶尤三姐,冷二爷住过,后人因此唤作冷宅。这冷宅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张德辉的花园。 金荣恭送了金桂上楼,见毕礼数,让在账房。雕螭文案上供着袅娜的一个仙子雕像,描眉傅粉,云髻霓裳,端的活灵活现。金桂一看,跌足道:“好哇,我和迎弟天天记挂你,你却在这里——‘合欢桃杏春堪笑,原来心里别有仁!’” 金荣含笑不语,金桂不依,再瞧再问:“这雕的是谁?是你什么人,这么上心,巴巴儿把放这摸的着看的见的地方儿!”金荣轻言笑语:“姐姐猜,姐姐认得的。”金桂听他这样说,陡然明白了八九,嗤的一笑,蹙眉故意说道:“我却认不得,也猜不出。” 宝蟾捧着金疮药上来,金桂瞥见了道:“用不着了,拿回车上去罢。”金荣抢在手里道:“用的着,用的着。姐姐用心在上头,正好治我的心病。我留着放在眼前,见着了,就是见着姐姐的人,姐姐的心了。”金桂诮骂:“半斤的鸭子四两的嘴,别处——”说时伸出指头,上下指点金荣,告诉宝蟾:“别处,通共才有——一两!”金荣哈哈随着宝蟾笑。 宝蟾瞧瞧雕像,再瞧金桂,脱口而出:“是奶奶的眉眼脸面!形容品格,是处都像奶奶!”金荣走去泡了茶来,递在金桂手上,顾雕像而言曰:“这是我们老金家家传的手艺,叔叔虽也传了我,可他还有亲生儿子。我怕叔叔难做,出来另寻出路,自立门户,免得婶子说我抢他儿子饭碗,镇日寻我母亲晦气。” 金桂罕异,“这么说,竟是你亲手雕的了?怪不得有人说你是金小刁,又有人说你金小雕!”金荣点头承认了,笑道:“想是广寒仙子有意差遣——那天晚上大月亮‘低绮户,照无眠’,我困不着起来,目瞻心照,发愿要雕了月宫娘娘来拜。赶了半月,细雕时节犯了难——从未见过嫦娥仙子,只见过嫦娥花和姐姐,只得就照姐姐雕了。先斩后奏,唐突姐姐处,还望姐姐饶恕。” 金桂出了一回神,四顾而叹:“你这里连个递水的丫头都没有。明儿我便去跟七姐说,劝他不必拘礼,赶早把春官陪了嫁救急,放在这里铺床叠被。打水磨墨,粗笨的活计,宝蟾有空,也可来帮春官忙。” 金荣忙道“使不得”,“宝蟾是姐姐贴身的人,我是什么东西?”宝蟾燕语莺声,“大爷只管领我们奶奶的情,我只管听我们奶奶的话。”金桂不理论,就案俯看文契,见有雇佣虚水二谷之条,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看这雇人的银子花在黑角里——难道你不雇他们,他们还能跑到玄真观外头餐风露宿?” 金荣大赞,提笔抹了,从新写出一个来,递与金桂,下面露出一纸护商符。金桂低头看着笑念,宝蟾听来是: 金满仓,银满仓,不如周家开钱庄。 一螺穷,二螺富,吴螺六螺开当铺。 山外青山楼外楼,长安县中有个仇。 除却花榈无好木,紫檀堡上问史鼏。 金荣突出一句,“还有个口号,我没好意思写。”金桂笑道:“没好意思的话,必是好话。”令他道来,金荣笑着,迟一迟道:“‘金小雕,金小刁,黑白无常都结交。’我送史鼒花草盆景,雕琢妙黛山的林仙送小仇,是为把分号开到紫檀堡长安县两处——把我们桂花夏家的招牌打出都城,富甲一方。尔后功成身退,做个泛舟五湖的陶朱公。” 金桂怔怔的道:“‘火中取栗助吞吴,携手西施泛太湖’,那时你携什么施,泛什么湖?”金荣笑而未答,金桂猜来猜去,面热心跳,作速辞去了。金荣送上轿子,望不见了方回来。痴坐一回,拿起租约,送在贾蓉手中。 王大舅邢老舅两个混了几日酒饭,埋葬焦大已毕,只好跟着贾芹智通,两处吃斋。酒虫钻心,死乞白赖借了贾芹二两散碎银子来,沿官道向西,直奔长安县的东市。三斤牛肉八斤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胡吃海喝一顿,歪歪倒倒,相搀着出来寻那半掩门的女校书。 玉爱背负胡琴,琴头挂着牙板,手里牵着驴子。银姐腰里跨着羯鼓,鼓上系着狗骨,坐在驴上,从临风楼一路走来。眼见一对醉汉跌撞而来,玉爱拽驴子贴在巷壁上避让。 王仁一个趔趄,撞在驴上,惊的那驴蹬腿子打嚏嗷嗷叫,邢德全浪骂:“叫你娘的春,召唤俺们给你娘做野老儿咧!”觑见银姐,乜斜着道:“女先儿那里走书来?书寓何在,俺们正要听书找个乐子呢。” 王仁认出玉爱,嚷道:“嗳,玉爱,都说你是娘娘腔,不爱女子,怎么忽然做了卜大舅的女婿?上门没几天,怎么又做起出门女婿来?”玉爱施礼,王仁只管喋喋:“沈痊的《一捧雪》,听讲你把他改作了说书的话本,可有此事?” 玉爱在向德全作揖,道:“失认,失认。”王仁指点银姐,告诉德全:“这是芸哥舅舅的女儿,该尊你一声太舅。”银姐只得在驴上福了福,玉爱低声唱个喏,道:“太舅大舅,寒舍就在前头,请进去吃钟茶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