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三)
却说宝玉从林妹妹之言,在家专等这二日过去。痴痴呆呆,镇日对着那金麒麟相看两不厌。袭人来去走了两趟,他也不知。麝月既知袭人之意,也怕触犯他的痴病,因笑道:“二爷昨儿制的胭脂膏子,澄了一晚上了,也可收纳入盒了。” 秋纹听了道:“沁芳闸那边,又有几树桃花开了。收了这茬,正好撷了那里桃花来研了淘澄。尽可着多制些,才够送的。林姑娘宝姑娘,还有三姑娘,都不用说。去年香菱见着喜欢,却送完了,还是四姑娘把他的送了香菱岫烟两个。” 宝玉霍然站起,“这话提醒的是极。一样花开有一样的时气,错过节气,后悔也得等一年!”说了,收好麒麟出门。架上鹦哥见了,咋咋水,诵出两句:“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袭人在内笑道:“听这口声,就知是林姑娘的鹦鹉。”宝玉在外告诉:“可不是呢,正是林妹妹的鹦鹉。咱们鹦鹉不会这一首。”正说呢,那鹦鹉振翅飞起,在宝玉面前转了一圈,朝前飞去。袭人瞧着笑道:“林姑娘伶俐,这雀儿也伶俐,像是前头给爷带路似的!” 宝玉笑下台矶,随他走去。走没两步,却听檐下鹦哥道:“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宝玉回头笑说道:“他偏爱说《葬花吟》,你偏爱说《桃花行》。”说时,这鹦鹉见方才鹦鹉飞转来,“忒”的一声,和他一齐飞去了。 鹦鹉双栖双飞,宝玉随他们走来潇湘馆,笑指紫鹃看这一对鹦鹉。紫鹃也好笑,“什么人,养什么雀儿!二爷和我们姑娘常来常往,两处的雀儿也学会了,也常来常往起来!”宝玉乐不可支,因道:“三妹妹的鹦鹉也和咱们两处鹦鹉来往,那才好呢!” 雪雁听见这话,问紫鹃:“三姑娘也养了鹦鹉么,我在他们院里怎么从未见过?”紫鹃眨眼睛,悄向宝玉努嘴儿,雪雁见了便不出声,只听紫鹃小声道:“老太太那里的,原是鸳鸯喂养,三姑娘向琥珀讨来养活。” 黛玉手持锦囊,不知何时出来的,只见他倚在门上问宝玉:“你这是进来呢,还是一道儿去收地上落的花?”宝玉含笑而待,等了黛玉下来,二人便向沁芳闸去。 紫鹃出门目送了,回馆时,看见玉钏在那里扶王夫人过桥,周瑞家的在前牵引,心下疑惑:“太太这会子做什么来?”眼瞅着他三人过了沁芳桥,折向秋爽斋去了。 王夫人落座便命玉钏出去,周瑞家的跟着待书也出去了。王夫人道:“才要请你出去拜见母亲,南安太妃拦我,说明儿就过王府去住,今儿不必劳累小姐。太妃专来下旨,认你做义女,明儿派人来接。接的这样急,我送了太妃登舆,衣裳也不及换,就来瞧你——你好预备,免得明儿手忙脚乱,错了朝廷的体统,王家的礼法。” 宝黛二人收了一香囊花瓣,回怡红院分拣。袭人麝月都来凑手,宝玉笑道:“你们不惯做这个,尽管带了林姑娘吃茶去,坐会子再来,我就分出来了。”袭人笑嗔:“我们冷眼瞧了这几年,是个傻子也看会了!我问你,是按浅红砂红深红三色挑拣不是?”麝月笑笑的听了,道:“再有,就是颜色须得均匀,笑破脸的不要。”黛玉道:“笑破脸的,我们都葬在花冢了。” 四人拣毕,拿白玉金刚杵捣了过细纱,分别拧出三色汁来,沥在玻璃缸里,剪入玫瑰花样的蚕丝棉去浸泡。袭人麝月收进花剪研钵等物,把那玛瑙碟子放进集锦槅子上的碟槽,打了水来。 黛玉洗了手,接了麝月的巾帕去。宝玉走来,一面洗,一面笑看胭脂架,道:“这指甲盖厚的胭脂膏,一夜过来,就好使了。收在盒里,竟不用使用外头买的了。” 黛玉问:“敢情你是图省钱,抓我替你打短工?”宝玉笑道:“妹妹的工夫比金子还贵,心意更是无价宝,若无妹妹这些工夫心意,去年今年的胭脂也不能这样好。”二人说笑着,一前一后走出去,略无告辞远送之语。 宝玉送至潇湘馆方回。次日早起,向怀里放胭脂时,触及麒麟,换一边怀里放好,带上《漱玉词》出门,去见云妹妹。却见探春迎面走来道:“二哥哥留步,进去试试我做的鞋。抢着上的,不知跟不跟脚。” 探春从怡红院辞出,待书跟他来至东小院。晨风习习,吹的梨花胜雪,落在他二人身上。扶头走出来,彼此扑了,送进鞋来。 赵姨娘接去,只听探春道:“环兄弟这双,是和二哥哥一个样子裁的,好不好,能着穿罢,留个念想。”赵姨娘泪眼婆娑,哽咽道:“我十月怀胎,把你养了这么大,说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叫娘日后那里再找女儿去?” 探春陪泪,赵姨娘哭骂:“想女儿,不晓得自家生养?不舍得亲生的,把我女儿送到天边海外,叫我怎么舍得我的儿!”骂毕,一头扑在探春怀内,娘儿抱头痛哭。 一时,探春提帕沾了眼,折叠了替他娘拭泪,道:“国家体制,母亲不必伤悲。古有木兰替父从军,我原恨身非男子,出不得门,做不得一番事业。娘亲日后自加珍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姨娘争辩:“这些年,谁把我当过人?你都亲眼见过的。你在这里,尚且如此,等你不在了,还不知怎么踩我呢!” 探春叹道:“我这一去,放心不下的,首一位就是娘。环兄弟好不好,有老爷太太,还有哥哥们,娘是屋里人,性子未免急些,听不得忠言,所以小人屡屡挑拨。有我在,他们尚不敢十分放肆,女儿给娘磕头,求娘远小人,安分从时,无事多往太太处走动,陪着太太吃斋念佛,或者也学周姨娘修花种草。”磕了头起来,出往贾环屋里。 贾环伙同贾琮,天香楼下较射去了。案头尺幅空悬,探春知是自己手书,强笑道:“我看字里意思好,书了自勉。环兄弟不嫌弃,挂在这里,我姐弟二人共勉罢。母亲闲中无事,也可命环兄弟解给娘听——”赵姨娘道:“你兄弟解了,我也听了,尽是好处让着人的意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得了好处起刁风的,我让他做什么,让他蹬鼻子上脸么?” 探春苦心难谏母,宝玉装欢来探妹。栖霞阁上,斜晖脉脉,沁云溪内,逝水悠悠,湘云展望东天之云,心采朝霞以为香,心祭那心田里埋的衣冠冢,如泣如慕,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宝玉方止住身边葵官,眼见翠缕在前头张口欲言,忙摆手止住。静听了易安居士这一阙《声声慢》,哽咽不能自持,伫在那里怅望。湘云蓦然回首,泪眼朦胧,恍惚看见夫婿来归,呼一声“若兰”,飞身扑在宝玉身上。埋头抽噎一回,举头端详,只见宝玉泣道:“云妹妹——”说时复把湘云揽入怀中。湘云哭出“二哥哥”三字,哽咽也是不能成句。 宝玉以石为台,依序放上胭脂、麒麟并《漱玉词》三样,揖拜了,祭曰:“怡红院浊玉遥告卫兄英灵于卫府栖霞阁之烟雨桥,天人共感,魂魄交通,凭水临风而寄肺腑之辞曰: 兰兄未弃鄙陋,相契有年,誓同日月。一旦舍身成仁,先吾妹而去,尘缘断绝,吾揣云妹之心而祝曰:天地若无情,万物不得生,情到痴切处,生死亦可通。先兄雄魄多情,英魂有感,虽阴阳间隔,然梦寐可通,时常来望候云妹妹——梦中相会,也可慰情痴之悲切。如此,则兄含笑于九泉,而浊玉亦可苟活于人世矣。” 湘云潸然陪祭毕,奉还胭脂,“我这心里放不下,也再用不上的。”宝玉道:“妹夫在日,见识远非俗流,钟情但在吾妹。我借他在天之心送妹妹这个,是望妹妹尽哀之后,释怀而揣先兄若兰拳拳爱汝之心——” 湘云叹道:“他的心,你的心,我何尝不知,只怕做不来。昨日降旨褒恤,颁赐‘精忠报国’‘萱堂日永’二匾,高悬嘉萱堂。先夫奉孝入忠,死得其所,高堂尚有老母,留得残生尽孝道,妹生趣在此。” 说了,都随翠缕上阁间坐来。兄妹二人,言传心会,不知日上中天。下午复来坐了半日,憨憨恝恝,寄慧于憨,寄情于恝,憨者慧之极也,恝者情之至也。 宝玉身披落霞回程,心拟云妹妹双眸采霞光、一心念若兰的情状。回园便见鹦鹉飞来,随他来至秋爽斋,看见人去书空,宝玉懵然寻问:“三妹妹的书呢,谁都借去了?” 彩儿坐在门槛上发闷,听见了,慌忙起身道:“带去王府了,明儿还要带往海外的真真国去。”宝玉呆瞧彩儿一回,幡然想起一桩大事,抽脚就跑。 入室腾出袭人的宣窑瓷盒,以及麝月的洋漆团盒,两两装满胭脂。袭人从旁问:“可是送三姑娘?”宝玉点头,“来不及买去,回头买了还你们。”袭人道:“我们的不是好的,能到三姑娘眼前,是我们的造化。不必操心这个,我听说什么‘以鱼’不如什么‘以鱼’——’” 宝玉喜的把后卤门一拍,“一字千金!我怎就没想起这‘渔’字呢?”自责了,案头写出一个胭脂方,封在盒内,拿茜纱罩了盒子。换下遍体纯素,着吉服亲送王府去。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